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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
裴回伏在他臂弯里:“沈……”
沈复醉指腹接着探着他的灵脉,声音有些颤抖:“别说话,先调息。”
裴回“哦”一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裴回感觉气息顺了些,又轻声叫他的名字。
“擅自附物离体,能耐见长了?”沈复醉截断他的话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裴回抬眼望他,一脸茫然。沈复醉却直觉这杯子心里门儿清,就是在装傻充愣。
“你别看我。”沈复醉道。
裴回从善如流地低下头,面朝着沈复醉的胸膛,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口:“这次不一样。”
“……”沈复醉垂着眼,没听到一样。
他忽然觉得疲惫——追查真相,寻找记忆,步步为营……何必呢?只要眼前这个灵魂还是裴回,记不记得,谁在乎。不如现在就撂挑子,带人走。
念头野草般疯长,心脏在不断地鼓气,好像下一分钟,下一秒,或者衣服再被拽一下,就会直接涨破一样。
裴回见他一动不动,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便翻了个身,不依不饶地又拽了一下他的袖口,一眨不眨地仰头看着他:“那些情绪,我好像,没那么受他们的影响了。”
“……”
几缕发丝随着裴回的动作滑向耳侧,露出圆圆的耳朵,好像还在等着听他的话。
沈复醉回望着他,被这个联想逗得有点想笑,事实上就是从来没听过话。
犯了什么事都企图蒙混过关,装不懂,理不直气也壮,干了亏心事还要光明正大地盯着你看。
沈复醉和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裴回微微偏过头,这次是真的没能理解这没头没尾的指控。
沈复醉把手心覆在裴回脸上,挡住他的视线,低声喃喃,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总是逞强。为什么总是这样。”
裴回在他掌心里眨了眨眼,睫毛像小刷子似的,搔得人有点痒,他思考片刻:“想到你了。”几个字又轻又缓。
沈复醉一愣,心里那个逐渐胀大的气球像突然被放了气,肩膀也不自觉松下来。
找不回记忆,某个杯子精会难过吧,记性那么好,什么都往肚子里装,忘了事,其实不好受吧。
他垂下眼,屈起手指,在那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少来。”
裴回被他弹得揉得微微眯起眼,吃痛般小声吸了口气。
哪使劲了。沈复醉想笑,但他还是心软了,他叹了口气,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指尖顺着裴回后颈往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脊椎。
“想到我什么?”他声音低了些,热气擦过裴回的耳廓,“想到我怎么揍你?”
裴回抖了抖,认真地看着沈复醉前襟那一小块布料:“真的想到你了。不是好听的。”
沈复醉沉默片刻,轻声说:“想到我了……想到我了,以后就别这样了,我不需要你保护,好不好?”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答应我,嗯?”他将额头抵在裴回发间,低声道,“不让你做的事,就不要去。乖,好不好?”
“好。”裴回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别说‘好’,说‘哦’。”沈复醉捏了捏他的后颈。
“哦。”
“姑且信了。”
“沈复醉,我刚刚在柳儿的身上。”
“嗯。”
裴回靠着他,眼睫低垂,组织着语言,断断续续地将看到的片段一一倾倒而出。
沈复醉越听脸色越沉,当年亲历的饥荒惨状与此刻听到的过去重叠,他呼吸都重了几分,揽着裴回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这么看的话,”他思考片刻,“地下祠堂那个无字的神主牌位,供的就是这位村长了。”
“哦。”
“牌位上的漆色还透着生气,证明他肉身虽腐,神魂却凭借邪法,强留于世,窃据此地。”
“所以他成功了。”裴回总结道。
“也许吧。”沈复醉不置可否,“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倒也算‘永生’。”
“我们要去找他吗?”
“不用,”沈复醉顿了顿,“他就在这里。”
裴回闻言,浅淡的眸子微微转动,凝神感受了一下四周,轻声道:“他在墙里。”
“不错,那守夜人巡夜是假,封口灭迹才是真——无非是怕有活人靠近,窥破他这不人不鬼的狼狈相。”
沈复醉话音未落,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薄薄的玉符。他看也未看,反手便将玉符拍向身旁墙壁上一处。
玉符触墙,墙壁内部立刻传来一声凄厉扭曲的嘶嚎。
整面石壁开始剧烈蠕动,碎石簌簌落下,一张模糊而痛苦的巨大面孔,挣扎着从砖石中凸显出来。
“守夜人巡了百年夜,麦子也收割了百载,”沈复醉语气淡漠,“而你,被封在这墙里百年,感觉如何?”
那面孔发出断续的声音:“永生……”
“在场域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一遍遍重复最怕的回忆。”沈复醉往前踏了一步,“永生?我看是永刑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巷内的光线骤然昏暗,阴风呼啸而起,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腥气。
墙壁上,地面上,目光所及之处浮现出无数只手臂的虚影,抓挠涌动着。
一个穿着粗布裙的少女身影,在巷子尽头缓缓现身,她抬起头,张开嘴,想说话的样子。
喉咙里涌出的却只有暗红的泥沙,土块混着血水从她口中不断溢出,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声。
“场域,”裴回转头看向沈复醉,“我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在你灵识回归的那一刻。”沈复醉的声音低沉,“你带着柳儿的记忆回来,就像钥匙插进了锁孔,我们就被拉进来了。”
“所以,在柳儿的场域,楔是过去的真相。”
“不错。”
那身影缓缓飘近,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墙面,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闭嘴!贱人!”墙上的面孔扭曲嘶吼,砖石簌簌落下,村长拼命挣扎,却在砂土中越陷越深,如同被流沙吞没。
身影抬起双手,周围的泥土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只枯瘦的手,从地面升起,向墙中的面孔抓去。
“看来,是当年的执念太深,生出了场域。”沈复醉轻声道,“正好把永生的村长永远困在这里。”
抬起的手掌间,那些泥手一寸寸逼近,缓缓凝聚成匕首的形状。
就在这时,裴回向前迈了一步。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枯槁的柳条蝴蝶,动作轻柔地系在虚影腰间。整个过程神色如常,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为友人整理衣饰。
沈复醉下意识抬手欲拦,却在触及裴回平静的眼神时顿住。
那双浅淡的眸子静静注视着那张血泪斑驳的脸,没有恐惧或是怜悯,就像看见天是蓝色、草是绿色一样自然。
“八十石种子是假的,”裴回说着,语气寻常,“但你为你娘熬的那碗粥,是真的。”
虚影顿住了,那些即将触碰到村长的泥手在空中停滞着。她低头看着腰间被挂上的柳蝶,血泪渐渐止住,周身翻涌的怨气开始缓缓平息。
“今日当断。”沈复醉看着,语气平静无波。他声音不高,话音落下,玉簪瞬间化形为判官笔执于手中。
这笔其实亦有其名,谓之“千秋判”,乃天地正气所凝,平时除了可以拿来点点穴跑跑路,最主要的功能还是追本溯源,不判善恶,只映因果,落笔处如镜照影,纤毫毕现。
此刻笔尖灵力流转,笔锋轻点,一道白光如便镜般展开。
那镜中映出的,正是此间因果线上的部分:虚假的贷种记录、染血的契约、无数被割舌埋骨的亡魂……
判官笔在空中划出几道轨迹,墨色长卷迅速缠绕住残魂,村长立刻发出了凄厉哀嚎。
那是他自身造作的业力,在法则牵引下开始反噬己身的果。
所有被扭曲的“因”,此刻都清晰地指向了村长的残魂,并显化出它们本该结出的“果”。
“千秋一判,因果自承。”
笔落,罪定。整面墙壁轰然崩塌,那扭曲的面孔在天光中寸寸湮灭。
柳儿呆呆看着这一切,裴回看村长消失了,又转过头,一字一句,继续说道:“我记住了你的名字,不是‘柳丫头’,是柳儿。”
柳儿望着镜中最后的景象,眼中的血泪渐渐化作清透的水光。她低头轻抚腰间的柳蝶,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早晨的雾一样开始缓缓消散。
她望着裴回,唇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那一瞬间,她不再像什么怨灵,倒有几分麦田里追蝴蝶那少女的影子了。
柳儿张了张嘴,说了句什么。口型变化的幅度很轻,裴回思考片刻,也回了她一句“拜拜”,像小孩子道别时那样。
晨光落在她消散的身影上,地底传来隆隆巨响,高墙倒塌,一只蝴蝶从巷口的石缝中翩然飞出,绕着他们轻盈地飞了盘旋了几圈,然后乘着风,向着开阔的麦田飞去。
那里,细碎的麦花正静静绽放,飞过了百年的冬天,见到了春天。
沈复醉转身看向裴回,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怜爱:“唔,倒也学会渡人了。”
裴回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只好望向远处的青色的麦田,问:“你很熟悉这里吗?”
“不。”沈复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但是你好像很清楚这里,这里的一切。”
“我去过差不多的地方。”沈复醉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大地,“很久以前。”
“哦,去干什么。”
“村民活不起了,我去除魔斩妖。”他顿了顿,补充道,“也超度亡魂,平息怨气。”
“帮了很多忙吗。”
沈复醉摇了摇头:“杯水车薪。”在那样的天灾人祸面前,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裴回却认真地看向他:“那你为什么要去。”
沈复醉沉默了片刻,眼前闪过一些久远的画面,最终只是淡淡道:“我师父曾说:‘苍生倒悬,岂能坐视’。”
“你们都是好人。”裴回评价道,语气平铺直叙。
“我师父确实,你师父,不一定。”沈复醉似笑非笑道。
“嗯?”
沈复醉却没有解释,只是收回手,望向天际那愈发明亮的光芒。
“走吧,此间事了。离开前,该做场简单的祈福,让那些不得安息的魂灵得以往生。”
“哦。”
他们在村口驻足,取下绾发的发簪,簪子入土后,竟抽枝发芽,转眼化作一棵垂丝袅袅的柳树。
青丝如瀑披散在他肩头,与拂动的柳条交相辉映。沈复醉低声念诵往生咒文,指尖结印处灵光流转,那些散落巷间的石人渐渐化作细沙,随着晨风飘散。
远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铃响,守夜人的气息也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沈复醉信手折下一段嫩枝,那枝条转瞬硬化成簪:“在想什么?”
裴回站在新生的柳树下,筛落的光斑落在他头上,望着石人化作的细沙里钻出的几株草芽。
“过去,也不全是苦的。”
沈复醉望着柳影里那张澄澈的脸,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酸楚。
“是啊,再苦的生命,也总曾盛过一点甜。只是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他望着远处摇曳的麦浪,声音轻得像在自语,“那些甜,都沉在杯底了。”
“……”
胸腔依然在呼吸,心脏依然在跳动,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挽回,可是小麦地依旧是绿色的,在微风中泛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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