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归所

　　鲁龙亮是警察世家。父亲曾是一名雷厉风行的刑警，在黑白两道都颇有威名。然而，这份荣耀与危险相伴，在鲁龙亮年仅七岁那年，父亲在一次追捕任务中遭遇意外，永远倒在了血泊里，留给幼子的，只有模糊高大的背影，以及冰冷的功勋章。

　　母亲带着自己相依为命生活了不到两年，被上门寻仇的亡命之徒一刀断了性命。母亲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太多呼救，便倒在了血泊中，温热的生命在他眼前迅速流逝。那个雨夜，将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后来是与父亲同为刑警的大伯家照顾自己生活。大伯家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楼里，环境简朴，纪律严明。在那里，他穿着堂兄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听着父辈和他们的同事在饭桌上、在茶余饭后，用或凝重或激愤的语气谈论着这座城市光怪陆离的各类案件，看着他们因为一个关键线索的突破而眉头舒展，又因为证据链的缺失而陷入苦思。他无声地吸收着那些关于犯罪、人性与真相的一切。

　　对亲生父母的记忆现在都已经不太清晰了。不过鲁龙亮记得，从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就立志成为警察。倒不是为了成为像父亲那样让坏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只是那种抽丝剥茧，挖掘真相的过程让他觉得格外有意思。那是一种将混乱、谎言与假象逐一剥离，让事实水落石出的快感，仿佛只有紧紧抓住那个名为“真相”的实体，他才能在这个充满不确定、不公与悲剧的混沌世界里，找到一丝稳固的立足点。

　　终于在大学毕业之后，鲁龙亮如偿所愿。他的师傅，是当年父亲的搭档，一位经验丰富目光如炬的老刑警。师傅看着他长大，对他既是严师，又如慈父，在工作和生活上都对他照顾有加，倾囊相授。最初接手的都是些小事情，后来才慢慢接触一些疑难复杂的案子。正是因为师傅的悉心培养和着力提携，加上他自身的努力，鲁龙亮才能在一众新人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屡破要案，受到了上级的重用。

　　抛开身边的有缘人，鲁龙亮的成绩是依靠自己实力换来的。他的洞察力，按照师傅的话说，“龙亮这小子，有双‘毒眼’，这样的洞察力是老天爷赏饭吃，很多靠年头熬经验的老家伙，也未必比得上。”鲁龙亮觉得师傅这话并非出于偏爱而夸大其词。那些他经手的案子，无论是新发的命案，还是尘封多年的悬案，许多关键的新证据、新线索，确实都是依靠他那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和锲而不舍的挖掘精神才得以重见天日。他对真相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心和执着，这种内在的驱动力，迫使他不断探索，不断逼近那个唯一的答案，也让他在刑警这条路上飞速进步。

　　邵音家的案子，说来也巧，最初本与他没有直接关系。家中两夫妻疑似失踪，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种的案子在当地不是没有，也出现过伪装失踪，实则是变相遗弃家中幼儿的情况。抛下拖累自己的累赘，还能在舆论和法律层面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这种卑劣而冷酷的手段，在案卷中比比皆是。

　　当时负责跟进这个案子的，是警校刚毕业分配来的一个小师弟，干劲十足，却也带着新人特有的较真和理想主义。小师弟听闻了鲁龙亮的名声，无论如何都要请这位名声在外的师兄陪同查案，美其名曰“现场教学”。鲁龙亮拗不过他，便抽空跟他去了一趟。

　　鲁龙亮现在已记不清当时邵音几岁了，但是那样一个小姑娘，瘦弱苍白，身边还依靠着更小的男孩子，他心怀同情。可是再交流几句，更深入地探寻女孩的世界的时候，鲁龙亮察觉到自己完全被那样弱不经风的外表所欺骗了。这个年纪的女孩，眼神里本应有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哪怕是恐惧，也应该是直白的。可她的眼神没有同龄人的天真纯净，反而是一片死寂，只是偶尔还透着股狠劲。那不是属于孩子的眼神，那是在极端环境下被催熟扭曲后才会有的。

　　估计是经历了不少，鲁龙亮心中暗忖，如果是这样的孩子，即使没有姨夫姨母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天知道是姨父姨妈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选择让姨父姨母消失？鲁龙亮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们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啊！一个是除了哭闹就是安静发呆的男孩，一个是早熟阴冷的女孩，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怎么可能做到？逻辑上似乎完全不通。但刑警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对姐弟，尤其是那个叫邵音的女孩，身上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份异常，成功地勾起了鲁龙亮那追求“真相”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他开始背着师弟利用自己私人时间前去邵音家中走访调查，他像幽灵一样，在不打扰他们的前提下，观察他们的生活规律，重新梳理所有相关的、零散的证词，比对时间线上的细微出入和矛盾点，试图从邵音那套近乎完美的“外出打工失联”的说辞下，从她和弟弟那些闪躲的表情中，找到一缕蛛丝马迹。

　　在和邵音的多次接触中，鲁龙亮觉得自己无限接近了那个被掩盖的“真相”。然而，当那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时，他犹豫了。

　　他没有将自己发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师弟，或是当事人。邵音带着弟弟从姨父姨妈家离开之后，他也没有继续深究，让师弟就此了结了案子。

　　追究一个在绝境中被迫反击、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至亲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处？将血淋淋的“真相”公之于众，换取一纸冰冷的判决，然后呢？摧毁这两个好不容易才从魔窟中逃出来的孩子，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吗？反正鲁龙亮自己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这是鲁龙亮作为警察的职业生涯中最特殊的两个案子之一。一个案子他找到了真相，却没有把真相公之于众；另一个案子，虽是已经结案，但他却始终没有找到真相。没有找到真相对鲁龙亮来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即使是盖棺定论了，他还是私下利用职权在继续调查这件事情。最后因为这种莫名的固执给鲁龙亮惹来了祸患，一场飞来横祸让他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他知道，祸源就是那个他抓着不放的案子——当年轰动一时的简家长子绑架撕票案。

　　这个案子当时成立了专案组，动用了大量警力和社会资源，舆论压力巨大。最终，虽然抓获了几名外围的执行者并匆匆结案，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了风波，但案件本身许多细节疑点重重，无法逻辑自洽。在鲁龙亮看来，这是桩尚未破解真相的案件。

　　“两个手上沾血，掩藏着秘密的人，现在凑到了一起吗？这下倒是有意思。”鲁龙亮的抬头望着马路对面的五星级宾馆，点亮了一支烟。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他看都没有看。

　　估计是雇主的电话吧。

　　运气还不错，自从不做警察之后，很少有激起自己兴趣的案子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整天伏在电脑前整理线索、交叉比对信息，确实有些疲惫。虽然调查对象让他兴致盎然，但背后那个出钱的雇主，实在是个无趣又充满低级欲望的家伙。

　　当手机第三次不屈不挠地响起时，鲁龙亮终于不紧不慢地踩灭了烟头，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按下了接听键。“你好，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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