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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春梨树
西陵一带由在最北处坐北朝南的都城西陵城为始向南延伸,边境与西陵城间有一座月明山被宣城一分东西两脉,东称月脉,西称明脉。
与宣城接壤处为始,高耸却直挺,越往尾处越环抱内里。
建国初建昌帝命人又在宣城外铸造金裕关,修筑城墙加固边防,过了金裕关便是金川十二部边境。
万里黄沙望不见头,可往回走不远的宣城却是另一番景象,城虽不大却有一望无际的良田沃土。
这一边城虽常与金川有或大或小的摩擦,可好在每遇战事粮草不会被掣肘。
便是荒年,也有西陵都城做接应,再不济还有西陵王府的私库,西陵军从不缺粮马。
南面的金川十二部却截然相反,若赫连莫的子民和将士也能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那么大夏边境是否要太平许多?
这个问题必然无疾而终。
没有人知道金川部的欲望顶峰在哪里,即便是对大漠了如指掌的姜戎玉。
他终究不是赫连莫,否则也不会在他手下失去父亲,丢去终生守护的家,铜墙铁壁溃败为屑沫融进风里,被吹的七零八散。
月脉尾处有座名为卧春的山峰,卧春一处矮峰的东南角一棵种下十年之久的梨树在风中飘摇凌乱。
雨下到酉时一刻才停,风还在刮。
枝头的绿果子带着水滴晃,终于晃掉一两个被姜潼拾起,抹掉其中一个表面附着的水,送进嘴里。
梨子并不像熟知的一般被掀下一块,只是堪堪掉了层肉少得可怜的皮。
又大又圆,却实在涩。
沈婉宁的暮距梨树五尺远,葬在这处矮峰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要明月清风与己作伴,而不是冰冷死寂的墓穴。
姜戎玉还是怕她孤单,以己度人栽了棵梨树。
卿卿可安好?夜未诉倾肠。夫泣旧床塌,秉烛问坟岗。
十年来,亡妻未曾向他托梦私语。
姜戎玉终于可以拖着这一麻袋话去寻她了。
沈婉宁的碑体被雨蒙上一层新。
“西陵王妃沈氏沈婉宁之墓”及落款处“夫西陵王姜戎玉立”的几处凹陷明晰。
同一旁立的新碑无甚区别:
西陵王姜戎玉之墓——孝女姜潼奉祀。
两座碑下纸钱烧后的残屑被雨水和泥泞混在一处,沾在姜潼膝弯处,糊上一屏黑。
她将余下的另一个完好的梨放在沈婉宁碑前,对着碑体从上到下的擦,擦完一个换另一个。碑面上的水浸湿了袖口,掠走掌温,顺着腕间淌进去。
姜潼额头抵在碑上,滚烫的泪溅在梨身,唇齿张开不均匀地出气,带着呜咽往外诉:
“母亲,这梨太涩,您定也不爱吃吧。改日熟了我再摘下我们一起吃,潼潼记得,有关梨的一切您都爱,梨树,梨花,梨子,还有炖梨羹。”
唯独涩得发苦的梨子。
沈婉宁走的那年,姜潼总觉得自己身上空出一个洞,那一部分自己被母亲带走了。
如今姜戎玉也走了,身上的那个洞又被撕裂着撑大。
心似悬浮萍,漂泊无所依。
她知道,姜戎玉只有在这里才能安息,时月也知道。
知道这里又会把姜戎玉葬在这里的,除了她们两个再无旁人。
碑上的字在姜潼眼中糊出重影,这碑,是她代自己刻的。
“父亲,女儿不孝,不能亲自给您送终,您别怨我。
我是不是走错了,倘若不是我执意上京,您就不会为了护我而撞死在剑上,倘若那日我执意随您一同出征,结果是不是就不一样?
父亲,您让我活着,我活过来了,可我好疼。
眼看您一身忠骨被折辱践踏,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好恨。
父亲,您让我好好活,可是抛名弃姓匿于田野火也终有一天能烧到我身上。
到那时也不会有人信我,我不想当个哑巴,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可要如何将一件泼了墨的丝帛洗净?
良久,姜潼拭了把泪,情绪收束些道:
“您送的生辰礼女儿很喜欢,但却不小心弄丢了,裂曦剑女儿会找回来,身边的人女儿也会护住,姜家的仇我要报,您只管安心跟母亲看着,仇人是如何跪地忏悔的,您和我遭受的一切,我要裘争千百倍偿还。”
军中常常有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再改嫁被抛弃的孤儿,如今的她也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不光是人,十一岁的姜潼在边营里救过一只狼崽,那只狼崽也没爹没娘。
狼群都死光了,遍地躺的都是,它被母狼压在身下只漏出个头,睁着疲惫的眼,被压着的身躯有能带动僵硬的母狼一起一伏的力量。
这只小狼躺在血泊挣扎的模样她到现在也记得清楚。
那时姜潼把它带回营里,小家伙养好了力气又不告而别。
姜戎玉望着远山,话却是对着姜潼说的:
“没有狼群庇护,这只狼崽活不长的。”
后来她的确也没再见过它,活的或死的。
曾经姜潼点点头,如今却不认可父亲的话。
没有哪头狼会做一辈子幼崽,孤死也不是离群者唯一的宿命。
它为什么不能自己重建狼群,它既是狼王的后代,也是未来的狼王。
她走进丛中,细细查看。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划刻的痕迹,是西陵军独创的标记:两边长中间短的三竖道。
姜潼顺着线索穿过树林来到矮峰的另一面,一路跟到山脚,标记戛然而止,顺着这条土路就能出山,她除了继续出山找也别无他法。
已经快戌时,天本就阴黑的更快,才快黄昏时就被夜色笼罩。
姜潼停在一处客栈前,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点了只火折子伸向招牌:
卧春客栈。
招牌并不破,客栈却过于阴森冷清,想来是近日荒废的。
被人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一股尸臭味扑鼻而来。
姜潼将火探过去俯身查看,除了部分人胸前或腹部有剑伤,也有的脖颈处的勒痕过于醒目。
时月惯用蛇形软鞭,师从其父。
这就说明,她来过这里还经历了一场追杀。
她用鞭,她的至少一个同伴用剑,那山上的标记就能确定是出自时月,可她是给谁留的?
给一个西陵军,姜潼除了李当再也想不到旁人,可眼下又该去哪里找这两人。
很快起了夜雾,夜路更难走,局势同视线般陷入混沌,姜潼仍旧没有停留,走得慎重缓慢,却也在走。
另一边的西陵王府内,卜奕还没离开,自己刚摸进府里就被人发现,还差点丢了小命。
这样的惊险让他觉得这里必然有宝贝,撸起袖子鼓足干劲翻了好几道窗,开了不知多少柜子抽屉后连只老鼠也没看见。
有些气馁,摇胳膊晃腿的走到最后一扇门前,念了念上头的字。
“阑,春,阁。闺阁之地,不妥不妥。”
刚要离开又收了脚。
自己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个不停,卜奕在心中劝自己,只是找些吃食,不算冒犯。
开合上院门推开房门,见屋内除去家具桌椅没有半点女子用物,卜奕才松了口气,敞开手脚继续找。
辛苦一番仍旧毫无所获后,柜门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
始作俑者被上面掉下来的卷轴拍中了头,缩缩脖子下意识伸手接住。
卜奕默默祈祷它最好是什么名家大作让他能不虚此行,卖个中意价钱好喝酒去。
揭开一瞬,眼中的光煞地灭了。
刚要合上,脑子闪过叮铃一声响。
卜奕猛挤几下眼睛,移开右手,被挡住的字迹浮现,他结巴道:
“这这这!怎么可能!姜潼!”
画上的女子噙着一抹笑,身穿红色的束袖衣裙,梳垂云髻。
画师技艺高超,将其眉眼间的俊丽画的极为传神,尤其是眸中的清澈透亮,宛如春风拂面般动人。
第一眼看到只觉得熟悉,左下角的题字才令他吃惊:
西陵郡主,名曰姜潼,表字承泽,年当及笄,蕙质兰心。
——建昌三十四年七月四,杜蘅作。
卜奕将画中女子与今天碰到的女侠在脑海中仔细对比,除了形貌极为相似之外,这神韵却是半分都不像,甚至是云泥之别。
可他再怎么急于否定,心中却明镜一般知道那就是同一个人。
惊讶于自己发现的这个大秘密,卜奕自言自语道:
“原来她是那个姜潼,她没死?不是说暴毙了么?”
卜奕利索的收好画纸,边收边嘀咕:
“坏菜了,我该不会是碰见了鬼吧。”
转念又一想,收画的动作也缓了几分:
若是鬼,自己如今还活的了么?自己当着当事人的面说了她父亲和她家里那么多的坏话,还当她的面偷她家的东西。
卜奕都能想象到如果再遇见姜潼,她会阴着脸把自己的头拧掉的模样。
又快速收好画,甩了甩头想把这样惊悚的画面甩掉。
“这宅子太晦气,不能待了不能待了。”
卜奕快步走出去一边说还一边还不忘祈祷菩萨保佑千万不要再遇见姜潼,就是这个月偷不到一分钱也愿意,十分虔诚,想来菩萨会被他感动的睁眼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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