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月尾

作者:陡向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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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木


      二百年前。

      琼河南岸,沙镇。

      阮鱼费力地抱着一个半身高的木桶,里面装满了全家人的脏衣,绕过了门旁茂盛无比的高大灌木,沿着村里人踩出的一条光秃的小路前行,却并不急着去河边,而是拐到了另一户家门前,敲响了门。

      她双手抱着桶,只能腾出两根手指,费力地叩了半天,却不见人应门,于是侧过身来,脚尖点着石阶边缘,将耳朵贴了上去,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头才刚贴上去,门却猛地被打开了。

      “哎!”——“哎呀!”

      两声惊叫之后,阮鱼连人带桶带衣服跌落在地上,门内的女子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侧耳细听。

      还好,屋内没有动静。

      她这才伸手,将阮鱼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拾起地上的衣物。

      “怎么了?”阮鱼揉着侧腰,轻声问她:“毛毛又闹人了?”

      “是啊。”

      胡苗儿指指自己眼下的黑影,夸张地抱怨道:“我真不知道一个巴掌大的小孩哪来的这么多精力,直闹到天明才肯歇停……唉,还好你还没嫁人,这带孩子真能要人半条命。尤其是万一摊上了个好动的,比如我家毛毛。”

      阮鱼仔细打量她的眼圈:“还好,不深,补两觉就回来了。”

      她重新抱起木桶,在门口看了片刻,问胡苗儿:“苗儿姐,你的衣裳呢?”

      “在筐里,我去拿。”胡苗儿抱怨道:“今日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

      阮鱼又气又笑,要不是她双手抱着桶,此刻已经叉着腰了,“人家天没亮就抱着桶走了,如今太阳都快出来了,你还说早啊?姐,再不快点走,她们就都洗好了,到时候河边只有咱们两……”

      “好了好了,这就走。”胡苗儿一个哈欠闷在嗓子眼里,抱了筐,小心地将门关上,“我得快些回来,不然毛毛醒了又得哭。”

      两人一人抱着桶,一人背着筐,并肩往河边走。

      阮鱼问:“今日你怎么不把毛毛也带上了?”

      “太显眼了,毛毛喜欢闹人,哭声太大,一直被人盯着。”

      胡苗儿垂着眼说:“我总感觉……唉,算了。”

      “嗯?”阮鱼没听明白。

      像是为了防止她追问似的,胡苗儿立刻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哎,你听说程家的事了吗?就是刚迁回来那个程家。”

      “还没有。”阮鱼略带好奇,“你说的是西边河边那个废弃的老屋子吗?我昨日看见那里有人进去,心里还奇怪来着。”

      “你看见了?”

      胡苗儿微睁大眼道:“应该就是那家。我跟你说……”她凑近,双眉快速舒展开,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那程家据说是上代姑娘嫁了个当官的,好像是叫……什么要员之类的,反正官还不小,干脆举族迁进了台州城里。结果前不久,那当官的夫妇两人都死了,官当然也没了,程家在城里混不下去,就灰溜溜地迁回来了。不过——”

      她吊人胃口地停住,抬手拨弄了一下头发。

      阮鱼早看透了她是故意的,抿着嘴笑了片刻,还是捧场地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那家的女儿被他们带回来了。”胡苗儿说:“柳婶子亲眼见着的,说是是正当待嫁的好时候。嗯……”

      她打量了阮鱼片刻,得出结论:“那应当和你这妮子差不多大。”

      阮鱼没理会她最后一句话,微微皱起了眉。

      “正当待嫁?”她说,“那岂不是留在城里更好?即使沙镇在这儿算个大镇了,那也不能和台州比,这里多偏啊。那样的官家女儿,难不成要嫁个……”

      难不成要嫁个乡野村夫吗?

      她想像着仙子模样的姑娘和满身是泥的村夫站在一起,感觉心里膈应极了。

      “谁知道呢。”胡苗儿啧了两声,“不过她还有舅舅,那算是长辈,要是逼她回来,也不得不回不是?”

      阮鱼听得心里有些难过,扭过了头。

      说话的这一会功夫,那条河已经近在眼前,晨光如碎金般洒在河面一侧,映着橙彤的初阳,如同世间最好的缎带。

      二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时不时地用眼角瞄一眼远处高高的哨塔,听着前方传来的响亮的捶打衣物声,一路走到河边,加入了浣衣的七八个女人中。

      胡苗儿一蹲下,将衣服摊在岸边石块上,就和身侧的柳婶子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旁边好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妇人见阮鱼来了,立刻招呼阮鱼过去和她们一起,却理也没理胡苗儿。

      阮鱼只是冲她们笑着摇摇头,随意地找了一处空地,和身侧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闲话。

      这时候,已经有三五个洗得差不多了,正站起来往回走。

      胡苗儿只用洗自己的衣服,又急着回家奶孩子,洗的很快,不到一会功夫,就将拧到半干的衣物重新装进框里,和柳婶子告别。

      她起身,刚转过头来,却一怔。

      河边的那间旧院里,一个人也背着装着衣裳的草筐,正跨过身前倾颓的篱笆,朝这边走来。

      胡苗儿挪到阮鱼身后,伸手拍了拍她。

      “哎,快看!”她说,“有人出来了。”

      阮鱼闻声望去,一眼就锁定了人影。

      那人一眼看去,就是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女孩,身着和她们没什么两样的粗布衣裳,两肩附近被草筐勒得陷下去,但即使是这样,行走间却显得矜重而文质,这份气质将她从旧院杂草中隔开,仿佛那些都与她毫无沾染。

      她看不清她的脸,晨光将对方切分成明暗两面,明亮的半边光洁如瓷,至关重要的眉眼处却被垂下的乌黑长辫遮住,尽数融进了阴影里。

      胡苗儿眯起眼看了片刻,丢了句“我先回去看毛毛”,起身便迎着女孩走过去。

      阮鱼拉她没拉住,刚想起身,又扭头望了一眼自己眼前的一堆脏衣——她洗的是全家五口人的衣服,还有一大半没洗呢。

      "……苗儿姐!"她小声喊。

      片刻功夫,胡苗儿已经走了七八步了,边走边拨弄着头发,半点没听到。

      阮鱼只好眼睁睁地那两人越走越近。

      她知道胡苗儿打的什么主意,不外乎是想离近看看那个女孩,或是搭两句话,回来再和柳婶子大谈特谈打听到的八卦。

      其实也没什么……但她总觉得不好。

      阮鱼想,要是我刚到镇上,肯定也不喜欢一群人上来都盯着自己,就像小鸡见到米似的。

      她想着想着,忽然发觉自己也在目不转睛地看,连忙收回目光,可往身边一看,河边这一溜女人此刻连衣裳都不洗了,全都在扭着头往后望,她不看了,反而显得十分突兀。

      “……”

      阮鱼一时无奈,苦笑了片刻,转身去将几件衣裳都浸上水。

      胡苗儿曾点评过她,说她有个最大的好处,却也是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把每个人当人看”。不过,即使胡苗儿这么说,阮鱼可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毛病,她不过是多想一点人之常情而已,这点多想本身也是人之常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似乎大多人都不愿想这一点。

      她身后,胡苗儿正略带紧张与兴奋地迈着步子,盘算着最好能在别人接受这外来者之前搭上两句话,率先熟稔起来,今后洗衣时也好多个说话的人。

      好在,女孩望见她迎面走来,并没有相避的意思,脚步也没停。

      怀着搭话的心思,胡苗儿不错眼地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女孩的眉眼却一直藏在阴影里,直到不近不远处,才微微偏了下头,朝着来人看去。

      胡苗儿这才心里一喜,嘴张到一半,却停住了。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

      几缕晨光在那双黑眸里转出了琉璃似的色彩,如果胡苗儿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蓝色。女孩望着她的时候,好似完全不带情绪,正常人该有的或紧张或好奇或友好或排斥全都看不见,如同清透至极的深潭,潭底空无一物,只映画外界的倒影。

      胡苗儿与她对视的刹那,忽然有种错觉:这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布衣与皮肉,直接看到骨头里。

      她被这想法渗到了。

      回过神来时,女孩距她不过两三步远,已经垂下了眸,继续平静地走着。

      不知怎的,她张着嘴,想好的话却“呼”地一声掉进了嗓子眼,硬是没说出来,直到两人擦肩而过。

      “……”

      胡苗儿后知后觉地起了点鸡皮疙瘩,原本兴奋的心思消了个一干二净,连忙装作急急地往回走去,茫然而慌张地走过了那间旧院,才重新想起家中的毛毛,脚下顿时急的真心实意起来。

      阮鱼拿着棒槌,专心地拍拍打打。

      随着那女孩不躲不避地越走越近,女人们也纷纷被这拍打声提醒,陆续扭过头去忙起来了,河边顿时又一阵响亮的捶打声。

      女孩顺着路走到了最西边,和阮鱼只隔着一个人,蹲下来放草筐,将衣裳拿出来,小心地浸上水。

      她在洗谁的衣裳?阮鱼瞄了一眼,想,她舅舅舅母的吗?

      过了一会,两侧的人都洗完了,纷纷打道回府,一时间,河边只剩来得晚洗的多的阮鱼,和来的更晚的那个女孩。

      阮鱼手下不停,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身侧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看到女孩并没有带棒槌,只好用衣裳蘸着水生疏地开始搓洗,那双纤长修洁的手很快开始泛红,女孩却仍面无表情,继续搓洗,直到双手变得通红,她依然视而不见。

      阮鱼看得轻轻皱眉。

      她小幅度地左右望了望,却没敢抬头看哨塔,将没洗的衣服搭在桶边,抱着桶挪到了女孩旁边。

      女孩静静地抬眼看着阮鱼,似乎探究她想做什么。

      阮鱼冲她露出一个温和明媚的笑容。

      “槌子借你用,好不好?”

      她摊开手,把那截乌黑湿润的短木棒展示出来,“用这个来捶衣裳,捶完在河里一涮,掉垢很快。”

      “……那你用什么呢?”

      “我用手洗。”阮鱼说:“我剩的不多了,很快就能洗完。”

      女孩盯着她布满茧子的手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轻舒了口气:“多谢。”

      说罢,她却并不接过,而是伸手将阮鱼摊开的手推拢,把棒槌推了回去。阮鱼感觉到她磨得通红的指尖划过,无意间在茧子上轻挠了一下,痒得立刻把棒槌握紧了。

      “我初来此地,很多事不懂,比如不知洗衣要槌子才好用,因为先前从未见过。”女孩缓缓道:“你愿意借我槌子,不知愿不愿先示范一下怎么用?”

      阮鱼有点走神地盯着那双清眸中的一点蓝,应道:“好呀。”

      她挪开目光,把木桶边的衣服拎下来摊好,单手拎槌拍了起来。女孩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阮鱼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目光徘徊在衣裳、棒槌与双手之间,如有实质,有几个瞬间,她不确定她是否在看自己的侧脸。

      莫名其妙地,阮鱼有些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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