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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回到江都县衙,已是午后。叶知秋顾不上歇息,立刻升堂。
雷班主的证词、孙瘸子的指认、林远留下的那本册子,以及从周老木匠家和张员外家井中起获的机关物证,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赵阎王起初还试图狡辩,气焰嚣张,但当叶知秋将纵火、逼死林妻、意图强占林远技艺等一桩桩一件件抛出,尤其是人证物证俱全时,他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终于垮了下来,冷汗涔涔。他手下那个参与纵火的疤面虎,在严讯之下,也很快招认了。
而张员外,这个看似圆滑的富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受害者的模样。他痛哭流涕地供认,自己确实觊觎林远家传图谱,在赵阎王纵火后趁火打劫掳走了阿秀,并以此胁迫已重伤毁容的林远,利用其技艺扮作“山魈”,一方面为自己清除生意上的障碍、打压地价,另一方面则将祸水引向赵阎王,意图借官府之手除掉对手。
他库房里的“笑面小鬼”是他自己放的,夜里的诡笑声也是用简易的仿制机关伪造,目的就是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撇清关系,同时加剧恐慌,打击赵阎王的生意。
他承认,自己以秀秀的性命相要挟,且故意控制给林远的药物剂量,让其在剧痛中不得不配合,同时虚假承诺事成后放秀秀走。林远为了女儿的安全,才被迫隐忍配合。
案件真相大白,叶知秋雷厉风行,当堂判决。赵阎王纵火行凶、逼死人命、多起勒索逼债,判斩监候,家产抄没。张员外绑架幼女、胁迫他人、诬告构陷,判流放三千里,家产罚没大半。其余一干从犯,皆按律严惩。
判决一出,江都百姓哗然,继而拍手称快。困扰多日的“笑面山魈”案水落石出,两个为祸地方多年的恶霸终于伏法,新任县令叶知秋的声望一时无两。
借着这股势头,叶知秋更是以霹雳手段,狠狠整顿了县衙内部与张、赵二人有所勾连的胥吏,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一时间,江都官场风气为之一肃。
忙完这些,已是数日之后。叶知秋终于抽出空,去了一趟安置阿秀的住所。
那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由衙门出资租下,请了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妇暂时照顾。秀秀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惊恐和悲伤中缓过来一些,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摆弄着那几个林远为她雕刻的小动物木偶,脸上没什么表情,安静得让人心疼。
叶知秋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院门外,默默看了一会儿。他放下一些银钱,又嘱咐那对夫妇务必用心,这才悄然离开。
走在回衙门的路上,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街市熙攘,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可叶知秋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在长安时,身处权力中心,见过更大的阴谋,更残酷的倾轧,但那些似乎都隔着一层纱。如今在这江都小县,近距离接触这市井间的悲欢,亲眼目睹一个家庭的破碎与一个天才的陨落,那种冲击,远比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更加直接,也更加刺痛。
他走到县衙后园廊下,看见裴清珩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庭院中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上。秋风瑟瑟,吹起他青衫的衣袂,竟有几分清冷出尘之意。
叶知秋走过去,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熟稔:“这次……真要多谢裴兄了。”
他顿了顿,似乎很不习惯说这种话,微微垂眸,继续道:“若非你认出那血符,感知到林远复杂激荡的心绪,又几次三番从细微处发现关键线索,此案绝不会如此顺利告破,秀秀那孩子恐怕……也难有善终。”
他终是亲口承认了裴清珩这超乎常理的感知力,在此案中的关键作用。
裴清珩侧过头,脸色依旧苍白带着倦意,淡淡道:“叶县令过誉。若非县令果决勇毅,不惧险阻,以武力慑服宵小,又信念坚定,直捣黄龙,纵有线索,亦难如此迅捷破局,救出无辜,涤荡污浊。裴某微末之技,不过是锦上添花,恰逢其会罢了。”
他这话并非虚言客套。在此案中,叶知秋那种一往无前的作风,确实至关重要。没有他,即便裴清珩感知再敏锐,也可能因时机贻误而徒劳无功,甚至自身陷入险境。
叶知秋听着,心里那点因为依靠了“玄学”手段而产生的别扭感,奇异地消散了。他忽然觉得,有时候,过程和方法或许没那么重要,能达到惩奸除恶、守护弱小的结果,才是关键。
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手中这把用来维护律法公正的刀,其真正的分量,并非在于它有多锋利,而在于它所能守护,看似微不足道却真实温暖的人间灯火。
他清了清嗓子,换个话题问道:“说起来,你当时碰那母子雕像,还有林远最后留下的那些小玩意儿,到底感觉到什么了?真那么玄乎?跟本官详细说说?”
裴清珩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那怒放的秋菊,仿佛穿透了眼前绚丽的色彩,看到了那些由强烈情绪织就的无形画面。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而轻:“是无边的黑夜,浓重得化不开,是一个父亲心碎无声的回响,是绝望的泥沼中,仍不肯熄灭的执念……虽微弱,却执着,直至燃尽最后一滴烛泪。”
叶知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秋日天空,湛蓝高远,澄澈如洗。他想起林远那狰狞面目下看向女儿时柔软如水的眼神,想起秀秀劫后余生紧紧抱着木雕的小手,想起赵阎王伏法时百姓们拍手称快的场景。
世间怖景,莫过鬼面怪笑。然,鬼面之下,或是泣血父心,怪笑之中,常藏未言之悲。律法为冰冷之架,执律者若无人情体察与悲悯之心,则与只会按图索骥之傀儡,何异之有?
“走吧,”叶知秋忽然拍了拍裴清珩的肩膀,力道不轻,打断了他的思绪,“忙了这些天,骨头都僵了。听说东市新开了家羊汤馆子,味道极正,陪我去喝一碗,驱驱寒气。”
裴清珩被他拍得微微一晃,蹙眉看了一眼自己肩头,又看向叶知秋意气风发的神色,终是没有拒绝:“好。”
东市的这家羊汤馆子确实生意兴隆,一口大锅终日翻滚着奶白色的浓郁汤汁,羊肉的鲜香与香料的辛烈气息混在一起,弥漫在小小的店铺内外,勾得人食指大动。
叶知秋与裴清珩寻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要了两大碗羊汤,并一碟刚出炉的胡饼。
热腾腾的汤水落肚,驱散了连日的疲惫与秋寒,叶知秋满足地喟叹一声,感觉僵硬的四肢都舒展开来。他掰了块胡饼,泡进汤里,状似无意地开口:“裴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事。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多少猜到些林远的计划?”
裴清珩执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对上叶知秋探究的目光,并未直接回答,目色平静:“叶县令何出此言?”
叶知秋也不逼问,自顾自地说道:“我初到江都,人生地不熟,衙门里的人也未必个个堪用。刘主簿倒是勤恳,几次向我推荐你,说你于古物杂学上见识非凡。如今看来,他推荐你,恐怕不单单是因为你的学问。”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那位前任,是个怕事不管事的,这江都县积压的冤情,怕是不止林远这一桩。刘主簿是个好的,心里明白,却无力改变。直到我来了……他们,包括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新县令,虽然看着脸色臭,像个不好惹的,但或许……是个真能做事、也敢做事的?”
裴清珩安静地听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他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叶知秋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他哼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了然:“裴先生一个古画修复师,我破案的时候,你却一直在我身边出谋划策,辨明真相,倒真像是我的军师一般。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是真心想助我破案立威,还是……真心替林远那无处申诉的冤屈感到不平,才顺势推了这一把?”
裴清珩终于停下了搅动汤匙的动作,抬眼,目光清亮地看着叶知秋,反问道:“叶县令既然心中早有猜测,为何还愿意让裴某跟随左右,一同查案?”
叶知秋闻言,哈哈一笑,拿起胡饼咬了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咽下去后才道:“这有何难猜?你既是真心要查明真相,他林远也确实有天大的冤屈,那我何必在意你最初是为何而来?有人推着我往对的方向走,去惩奸除恶,还世间一个公道,我叶知秋何乐而不为?”
他说得坦荡,眼神明亮,没有丝毫芥蒂。
裴清珩看着他纯粹爽朗的笑容,微微一怔,随即眼底也漾开一丝笑意。他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叶知秋解决完一大块泡软的胡饼,又灌了半碗热汤,感觉浑身都暖透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忽然又想起什么,身体往前凑了凑,带着几分戏谑和好奇:
“不过,裴兄,我还有个问题,憋了好久了,你得老实告诉我。”
裴清珩抬眼,示意他问。
叶知秋盯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认真问道:“你那个……感知物什情绪的本事,到底是真的玄乎其玄,能通鬼神……还是为了帮林远引我入局,事先知晓了内情,特意编出来诓我的?”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若换个人,只怕要当场变色。但裴清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闪躲,片刻后,他唇角微扬,那抹清淡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轻声反问道:
“叶县令目光如炬,洞若观火,此事……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他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来,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叶知秋被他这话噎了一下,看着他那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愣了片刻,随即指着裴清珩,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引得邻桌的食客纷纷侧目。
“好你个裴清珩,跟我在这儿打机锋!”他笑得畅快,多日来的阴霾似乎在这一笑中散去了大半。
裴清珩看着他大笑的模样,也只是微微摇头,低头继续喝自己的汤,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显示他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窗外,秋阳正好,市井喧嚣,人间烟火气,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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