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

　　手机铃声像一把钝刀，在寂静的房间里反复切割着林朝的神经。屏幕上那个来自福建泉州的号码，仿佛带着故乡潮湿腐朽的气息，穿透了重庆冬夜的寒冷，直抵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接？还是不接？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接。明天有至关重要的拍摄，她不能被任何事情扰乱心神。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绝不能功亏一篑。

　　可是，那铃声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执拗，仿佛知道她就在电话的另一头，正脆弱地颤抖着。如果不接，他们会怎么做？会不会有更极端的手段？找到工作室？找到她的住址？她不敢想象。

　　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母亲的咆哮，剪刀的寒光，墙壁的撞击感……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击垮时，脑海里突然闪过安姐平静无波的脸，闪过小悠没心没肺的笑容，闪过“启明星”在排练室挥汗如雨的画面，闪过韩娜那双可能充满挑剔和审视的眼睛。

　　不。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感。然后，她伸出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按下了接听键，并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她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一个她刻入骨髓、日夜想要遗忘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熟悉的、仿佛永远无法满足的怨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

　　“林曦晨？是你吗？死丫头，换号码了也不告诉家里？翅膀硬了是吧？”

　　是母亲。

　　林朝闭了闭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和陌生：“……是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穿透力，“你问我什么事？！你跑了快半年了，一个电话没有，一点消息不回！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妈？！你弟弟天天念叨你，你爸也……”

　　“妈。”林朝打断了她，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我已经成年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选择？你选择什么？！选择当个不孝女？！选择在外面野？！”母亲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我告诉你林曦晨，你赶紧给我回来！家里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条件不错，你回来见见！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混像什么样子！能混出什么名堂？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相亲？林朝几乎要冷笑出声。原来如此。他们找到她，不是为了关心她的死活，而是为了将她抓回去，像处理一件积压的货物一样，把她塞进一场所谓的婚姻里，或许还能换回一笔彩礼。

　　过去二十年的压抑、恐惧、委屈，在这一刻，混合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像火山熔岩般在她胸腔里积聚、奔涌。

　　她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她的“不孝”和“不懂事”，描绘着那门“好亲事”以及她如果不回去将面临的“后果”，语气里充满了控制欲和理所当然。

　　曾经，这些话语像最恶毒的诅咒，能让她瑟瑟发抖，让她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只能依附于那个所谓的“家”而生存。

　　但现在，她站在重庆一间属于她自己的、虽然简陋却自由的小房间里，她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她得到了客户的认可，朋友的关心，老板的器重。她正在为自己梦想中的未来拼尽全力。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们搓圆捏扁的林曦晨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合着积压了太久的愤怒，猛地冲上了头顶。

　　“说完了吗？”林朝的声音冷得像冰，打断了母亲的滔滔不绝。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我，林朝。”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宣告，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雹，“不会回去。不会去见任何相亲对象。我的生活，我自己决定。”

　　“你……你敢！”母亲显然被激怒了，声音变得尖利刺耳，“你反了天了！我告诉你，你不回来，我就去你公司闹！我去找你！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个什么不孝的东西！我看你还怎么在外面混！”

　　又是这一套。用羞辱、用破坏来威胁，试图将她重新拖回泥沼。

　　若是以前，林朝或许会害怕，会妥协。但此刻，听着这熟悉的威胁，她心里最后一丝因为血缘而产生的、微弱的牵绊，也“啪”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她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疲惫和彻底的失望。

　　“你去吧。”林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如果你找得到的话。但是，我也告诉你——”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话，掷地有声地说了出来：

　　“从我用剪刀抵住我喉咙的那天起，从你把我头发往墙上撞的那天起，从你们把我锁在黑屋子里的那天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母女情分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林朝能想象到母亲此刻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她从未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地提起过那些伤害，她一直都是沉默承受的那一个。

　　“你……你胡说什么！我那是为你好！是教育你！”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更大的愤怒，试图重新夺回控制的制高点。

　　“为我好？”林朝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用剪刀？用撞墙？用关黑屋？这就是你所谓的‘好’？”

　　她不等母亲反驳，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接你们的电话。我不会回去，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我的死活，与你们无关。你们的生活，也与我无关。”

　　“从今往后，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

　　“不要再联系我。否则，我不介意用法律手段，来保护我自己的人身安全。”

　　说完最后一句，她不等电话那头有任何反应，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声音。

　　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房间中央，久久没有动弹。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机屏幕渐渐暗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大哭，也没有解脱后的狂喜。一种巨大的、近乎虚空的平静，夹杂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了她全身。

　　她做到了。

　　她终于亲口斩断了那根捆绑了她二十年、吸食她血肉、让她窒息的精神脐带。

　　她说出了那些积压已久的话，她反抗了，她为自己划清了界限。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与释然的复杂情绪。她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没有去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某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她亲手扼杀了内心深处对“家”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此，她真正是孑然一身了。

　　但奇怪的是，这“一身”并非空虚，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那背负了太久的、名为“原生家庭”的巨石，终于被她奋力从肩上推了下去，尽管这个过程，让她自己也鲜血淋漓。

　　她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

　　她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些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但她守住了更重要的——她自己。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韩娜的拍摄，将是她作为化妆师“林朝”的又一个重要战场。

　　她关上车窗，拉上窗帘，将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

　　她走进狭小的卫生间，用冷水一遍遍地洗脸，直到皮肤刺痛，头脑彻底冷静下来。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女孩。

　　“你是林朝。”她对着镜子，轻声却坚定地说，“你无所畏惧。”

　　她回到床边，将那个来自福建的号码直接拉黑删除。然后，她调好明天早起的闹钟，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内心依旧有波澜未平，但核心却前所未有地稳定。

　　这一夜，她睡得出乎意料的沉。

　　断掉的弦，或许会留下空响，但也因此，琴身获得了摆脱束缚、奏响属于自己的、更自由乐章的可能。

　　黎明，即将到来。而最终决定她命运走向的“大结局”，也在这场与过去的彻底决裂后，进入了倒计时阶段。她知道，在抵达终点之前，她还需要用专业和实力，打赢明天那场关乎未来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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