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针

　　自那次沈墨袒露了压在心底的联姻重负之后，日子仿佛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重新戴上了那副慵懒随性的面具，与客人谈笑风生，和陆谨行聊天时也恢复了往日的幽默，偶尔还会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戏谑的方式调侃对方两句。

　　然而，陆谨行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底，偶尔会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像晴朗天空中一闪而过的乌云，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

　　看着这样的沈墨，陆谨行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更不懂该如何去安慰或开解，那种大家族内部的倾轧与个人意志被裹挟的痛苦，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但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仅仅作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一种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哪怕只能让沈墨在那片刻忘记烦恼，也是好的。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陆谨行每次来“止痛针”，手里都不再是空着的。

　　有时，他会带着一小盒包装精致的、来自某家知名甜品店的柠檬挞，那酥脆的塔皮和酸冽清新的内馅，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他将盒子放在茶几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今天医院搞什么活动，送的，我不太爱吃酸的，你尝尝看会不会太酸。”

　　有时，他会提着一袋颜色青翠欲滴的青梅，或者几包印着外文标签、看起来就酸度极高的果脯，解释道：“楼下超市促销，买满额送的，放着也是浪费。”

　　他甚至开始关注起凯撒。这个曾经被他下意识保持距离的庞大生物，如今也成了他“行动”的一部分。他会带来崭新的、材质坚韧的橡胶玩具，或者一些高品质的肉干、磨牙棒。

　　当凯撒兴奋地扑过来，用大脑袋蹭着他的腿，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时，他会略显生疏地蹲下身，将玩具递给它，或者看着它咔嚓咔嚓地啃食肉干，眼神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沈墨哪里会看不出来呢？

　　医院怎么会天天送酸得要命的点心？超市的满额赠品怎么会次次都精准投他所好？那些给凯撒的玩具和零食，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绝非随手可得。

　　他看着陆谨行那些笨拙的、带着明显破绽的“借口”，看着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医生，用一种近乎耿直的方式，试图为他沉闷压抑的生活注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酸”趣和……“分心”。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软。

　　他没有点破，也不愿点破这份小心翼翼的善意。

　　他只是在接过那盒柠檬挞时，故意眯起眼，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陆医生，你们医院福利真不错，还招人吗？我看打扫卫生的岗位就挺好。”

　　或者在看到那些青梅时，他会拈起一颗放进嘴里，被酸得微微皱起脸，却又满足地叹息：“嗯，这个好，超市下次再送，记得多拿点。”

　　他用这种轻松玩笑的方式，接住了陆谨行所有不善言辞的关怀。

　　店内的灯光温暖，柠檬草的香气氤氲，凯撒在一旁满足地啃着新玩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些看似平常的瞬间，却像一块块小小的、彩色的碎片，悄然镶嵌进沈墨被联姻阴影笼罩的灰色世界里，带来了一些真实而具体的暖意。

　　而陆谨行自己，也在这一次次看似平常的拜访和这些微不足道的“行动”中，发现了自身内部正在发生的、静默而巨大的变化。

　　他开始意识到，当他结束一台漫长的手术，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大门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再是回到那个空旷冰冷、充斥着回忆的公寓，而是“去‘止痛针’坐坐吧”。那个空间，那个人，甚至那只狗，都成了他疲惫心灵一个下意识的归宿。

　　更让他感到惊异的是，他发现自己想起逝去挚爱的频率，似乎在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偶尔，在整理旧物时，还是会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被定格在相框里。他依旧会感到一阵绵长而深沉的悲伤，像潮水漫过沙滩，湿润而冰凉。

　　但是，那曾经伴随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剧痛，那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却真的……没有那么强烈了。

　　那尖锐的、无法忍受的刺痛，仿佛被一种缓慢而持续的力量悄然中和、缓解了。

　　它依然存在，却不再主宰他的每一次呼吸，不再剥夺他感受其他情绪的能力。

　　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店里那个灰色的身影。

　　看着他和客人交谈时温和耐心的侧脸，看着他窝在沙发里被电影情节逗笑时微微弯起的眼睛，看着他被凯撒蹭得东倒西歪时那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表情……沈墨的存在，像一剂成分复杂、起效缓慢却异常持久的止痛针，正以一种陆谨行无法精确描述、也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渗透进他早已麻木僵硬的感知系统。

　　他并未刻意遗忘过去，也并未试图用新的覆盖旧的。

　　只是，当他站在这里，看着沈墨，感受着这个空间独特的安宁时，那盘踞在他心头三年之久的、名为痛苦的顽石，仿佛被温柔而坚定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光，和新的生机，正沿着那缝隙，悄然渗入。

　　他的世界，不再只有一种颜色，一种滋味。

　　一种久违的、名为“平静”甚至隐约带着些许“期待”的感觉，正如同早春的溪流，虽然细微，却已然破冰，开始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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