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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她尚未睁开眼,便感觉周身力道松了去。
发现睁眼似乎没那么困难了,于是光亮入眼时,她见到了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站在疏影亭外的连廊上,面前是熟悉的环境,周遭炽热烤人,似乎正值夏季。沈聆梅倚在亭内连结着红木板的吴王靠上,嫩绿色的丝帛从那段藕节般的手臂上蔓延而下,铺了满地。一只执扇的手耷拉到朵朵菡萏盛放的湖面上,扇面轻点,水下红鲤张嘴,却是什么都没吃到。
“……母亲。”
她如梦似幻般喊了一声。
她回到了不知几岁时,身体已经长得稍微大些了,衣襟上还别着母亲给她做的梅花首饰。
面前人回头,隔着重重阴影与日光,那似水般的眉眼望了过来。头上珠钗叮铃作响,颈上璎珞映光反照,竟衬得她若四月海棠蕊,娇嫩动人。
沈聆梅垂眸浅笑,素手朝她招招,唤她过来。
“阳阳。快来呀。”
她愣了半天,想走,却觉得双腿好似灌了铅般。
沈聆梅就坐在那看着她,好似能看破她心中所想,又好似知她不是梦中人,只是作局外看客。
等她踏出那步时,沈聆梅已等了许久。
她一步步走着,半数光阴都在她脚下流去。
她走到沈聆梅面前站定,美丽的容颜不像记忆中那样苍白乌青。她抬头看沈炽阳,手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她:“怎么了?是谁欺负我们阳阳了?”
“没有。母亲,没人敢欺负我。”
沈炽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她想告诉她,欺负她的人都已经死了,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了。
她向来斩草除根,睚眦必报。父王懦弱,能保全自身已是极限,母亲病逝后,再无人护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些年来,她日夜不分地提升自我,为得就是自己和父王不再被他人欺辱。
虽有敕珠护着自己,却也不能总叫人日日跟着。所以学有所成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从前欺负过她的人,她都抱着不苍茫一一上门砍了一顿,她怎么砍,敕珠就跟着一起砍。
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想要篡位谋逆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她以雷霆手段打服了他们。沈炽阳的威名流传至今,现在,已无人再敢欺辱她。
但她没和沈聆梅说。
她不想和母亲说这种事,短暂的时间还是用来叙旧比较好。
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岁未见过这张脸了。虽知现下身处幻境,一切不过是虚妄,但只要能看到那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甘之如饴。
沈聆梅拉着她的手,让她在旁边坐下。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遍,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我们阳阳长大啦,变成厉害的大孩子了。”
如一滴水,打碎波涛汹涌湖面下的安宁。
沈炽阳眨眨眼,憋回已至眼角的泪。
她搂住沈聆梅的肩膀,将脸埋在肩窝里,瓮声瓮气的说话。
“是呀,阳阳是个厉害的大孩子了,但是阳阳还是想和母亲在一起。好不好,母亲?”
沈聆梅回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沈炽阳听到自己的心落回肚子里的声音。
“既然已经是大孩子了,怎么还粘着母亲呀?”沈聆梅轻声哄她,像小时候那样。
沈炽阳没说话。
夏日炎热,两人抱在一起,汗已浸了全身。可谁也没有放开对方,沈聆梅依旧在轻声哄着她。
好半晌,沈聆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因为想母亲了”。
沈聆梅不知道今天女儿是怎么了,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就不知上哪玩去了,这个点应早找不到人了,可现在女儿却黏在她身边,和她聊些极其日常的话题。
夜幕低垂时,沈炽阳枕在了她的腿上。她轻轻揉着她的发,像给兔儿顺毛般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身后去。
沈炽阳突然出声:“母亲,你能再讲讲从前的事吗?我想听。”
“可以呀,阳阳想听什么?”
“母亲那个世界的事阳阳已经听腻了,阳阳今天想听母亲的母亲的事。”
沈聆梅轻摇团扇,听到沈炽阳的话也没觉得有哪里冒犯,只是轻笑两声,便将往事娓娓道来。
“母亲的母亲呀……母亲的母亲是个伟大的人。”
如世人传唱诗歌中的诗灵那般,她的声音像引子,将那段不堪的往事都吐露及尽,将那些不明的自己都埋葬。
“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喝醉了酒,会发疯。但是我的母亲会保护我,就像你父王保护我们那样。”
父王是个懦弱,但又勇敢的人。他绝不会在我和母亲的事上让步。
母亲的过往不是秘密,她是个穿越者。
母亲说她是身穿的,也就是身体跟着穿越过来的。在来到这里前,她的父亲被官府那样地方的人抓起来了,母亲却被父亲活活打死了。所以当我问到她会不会想念家人时,她总是温柔地摇摇头说不会,但是她会永远记住自己的母亲。
沈聆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女儿的呼吸变轻了,她攥着一小撮自己落到身前的头发睡着了。
夜风习习,吹起的发梢扰了视线,却扰不乱她眼里无限的柔情。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打横抱起沈炽阳,往卧房去了。
处理完政务的巴尔曼姗姗来迟,他急匆匆接过沈聆梅手中的人,一路上与她并肩而行,说今日之事。
“阳阳今天突然很黏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明日去问问下人,今日辛苦你了,聆梅。”
路过花园时,衣襟上那枚首饰银线钩连,宝石相撞发出脆响。
沈炽阳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陪着父亲和母亲,一起再走岁月的桥。
花灯节宫灯联结,彩云缭绕。手上拂过一片柳絮,她已不记得自己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趁她愣神,敕珠拉过她的手,用魔族话和她调笑,带她步入这片如梦似幻的仙境。
她看着前面的敕珠,转过头去,又看到身后的父王母王。光影斑驳,人影幢幢,耳畔是人群遥遥的嬉笑声和还价声。几人身处其间,沈炽阳竟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样很好。
如果硬要她择其一,或许,她会选短暂的幸福。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勇敢。
她想一直陪着家人,陪着父王母王,最后再走到生命的迟暮。
她想和他们一同老去。
她想和她爱的人团聚,究竟什么时候团聚,在哪里团聚,她并不在乎,只要团聚就好了。
可韶华易逝,眼前景物突然模糊。
手上的力道松了,另一端的人不见踪影,身后脚步声已然消失。面前灯影扭曲,身后明暗混合在一起,像打翻的染缸,红粉交织,黑白颠倒。
四周混乱一团,她抬起手来直视那绚烂的光晕。她曲起指节,有浓厚的颜色涌来,再伸手搅搅,光晕分成几团从她指缝溜走,到她眼前时,又汇聚起来。
四面皆混沌,唯她眉间红痣明晰。
那是母亲给她点的眉心痣。
很快,那点殷红又落到沈聆梅的唇上。
记忆如笔下滴墨,自她面容晕染开来。沈炽阳跪在灵堂里,前面是绕着白绸的棺材和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而这些牌位里,有一个是沈聆梅的。
不知跪了多久,身下已麻木一片。她左右晃动两下,右手强撑在地,刚要向前时,双腿突然痉挛。突然的变故叫她跌倒在地,还碰了一鼻子灰。她咬牙硬撑,抬头时,目光落在三寸外的水洼处。
坚厉的石板上是那张檀木桌,那张比她还老的桌子上放着许多东西,有她的列祖列宗,她的母亲,和其他的一些东西。牌位旁两行白烛并立,蜡泪滚滚,落下时白光森然,宛若人间酆都;红木牌位从上至下依次排齐,从她叫不上来的祖宗,再到她的娘亲,都排得好好的;一旁的瓷白供盘上呈着不同的水果和糕点,甚至有一些还是她叫不上来名字的人世糕点。
居然是那日,母亲出殡那日。
母亲出殡那日,举族上下除她和下人外,竟无一人相送。
多可悲。
魔族崇尚武力,每任魔尊皆需选举。我族全族上下从祖辈开始便一直护我族族民,至今为止一直蝉联选举冠军。父亲生性软弱,武力低下,母亲文武皆全,位及父亲时,便嫁来我族和父亲一同治理,而今盛世之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为何却落得如此下场?
出殡路上,雨似倾盆,她抱着遗像,顶着麻布站在最前,白衣队伍一路向前,浩浩汤汤。梅雨季节,无人出门,百姓在家烧着纸钱,唯母亲贴身婢子的哭声与脚板磨地声,再无其他声响。
沈聆梅下葬时,巴尔曼才姗姗来迟。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父亲说了什么,父亲来时,满目颓意。她转头看向晚来的父亲,瞥一眼就回过头去,可那神色却叫他慌了神,只因那眼中麻木丛生,毫无责备或其他,独留一片宁静死寂,如寒潭死水。
屋檐上一滴陈年积水滴落,沈炽阳被惊醒。那片小小的湖再平静时,她看见了自己悲怆的眼。
眼睫若振翅蝴蝶,她颤着身子,往棺材处爬。最后几步,她不顾腿上痛觉,一路膝行过去,任由碎石子将其剐蹭地红紫遍布。
她用力攀上那木棺边缘,用力之大使其生出裂痕。
“娘——”
那是一声凌厉的叫喊,伴着喉间嘶哑的嗬嗬吸气声,回荡在空中。
可下一秒,声音却仿若害怕惊动棺中人般徒然变轻。沈炽阳眼眶中蓄满泪水,在她用气音说出那句话时,眼泪不堪重负,落到了那张青色的脸上,最后顺着耳廓滑下,叮的一声敲在身旁的陪葬玉器上。
“母亲,娘,你再睁眼,再睁眼看看阳阳,好不好?”
她一一掠过那张面容上的五官,最后落到与青紫面容格外不符的鲜红嘴唇上。
她希望那人能如她所愿般再说些什么出来,夸赞她、喊她的名字,甚至是骂她批评她,不管是什么都好。
可天不遂人愿,无边的夜色中只有轰鸣雷声。
除此外再无声音。
沈炽阳跪地痛哭,却无声传出。
这世上,再无人唤她阳阳。
也再没有人能回应她的这句话。
她就这样窝在母亲的棺木旁,不知哭了多久。或许她哭累了睡着了,又或许没有,她也不知道。
恍惚间,她好似又回到了襁褓里。那双温暖又细腻的手引着她抚上那人眉眼,再向下到鼻梁,最后是那双姣好的,嫣红的唇。
“阳阳,是妈妈。跟妈妈读,妈——妈——”
她张嘴,只哼唧出稚嫩音节。
“咿呀——”
沈聆梅喉咙里滚出一节气音,憋着笑拿起一旁的朱笔,那笔落下时,沈炽阳眉间一凉。
“妈妈给阳阳点个红痣,我们阳阳今世必定好运伴身,长盛不衰——”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她听见有声音似隔着迷雾般,如拍岸的浪花,直照她识海袭来。进入识海时,却似河流涌入大海,杳杳无音。
“依娜……醒来。”
是谁?
是谁唤我?
“依娜,醒来。梅姨不希望你就此停下。”
母亲……
有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像绵延的火,却又不灼人。沈聆梅的那抹魂魄化作半真半假的灵体飘荡在空中,怜惜地摩挲着沈炽阳被黑雾刮伤的皮肤。被触过的皮肤立即愈合,竟无半点疤痕。或许是因为只剩一魄,她动作很慢,再回过头来擦掉沈炽阳眼角的泪时,已经过了许久。
境内境外是否有时间差异,她不清楚;她也算不清沈炽阳被这个幻境围困了多久,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了。
阳阳。
有声音自灵台响起,若蜻蜓点水。
她眼睫颤动。
阳阳,快醒过来。
你答应过母亲的,不要在这里倒下。
你不是答应过母亲,若是母亲先走一步,便要自行前去帮段家女郎吗?
母亲的声音自灵台响起,如涟漪般惊醒梦中人。
沈炽阳用尽全力睁开眼,却只瞥到了一片虚幻。轻柔触感在额头绽开,幻境散尽时,她好像看到了母亲明亮的笑颜。
或许她不会知道,那是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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