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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获
夕阳西斜,城外草木荒疏,行人寂寥。
伍英识纵马而出,往三十里外的泓州府厢军驻地疾驰而去。
牛初九将一切全盘否认,从他身上确实搜出一把刺刀,但梁季伦比对发现还是不符合,况且‘牛爷’并不配合审讯,一直要求让厢军将领出面,应万初也只能将他暂时扣押,慎重起见,伍英识决定亲自去见那位都指挥使。
县衙后堂,此刻一派寂静、气氛萎靡,没一个人有心思说话。
——简直岂有此理。兴师动众、招摇过市地抓住了疑犯,阵仗比之先前抓杨武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还未审上一两句,竟再次冒出来铁打一般能洗清嫌疑的人证。
眼下丁掌带人去明月酒楼问话,陶融默然半晌,站起身道:“大人,卑职想再去走访棠阳坊,那些人家皆怕惹是非,问一次未必能问出来实话,况且还有几家始终没能敲开门……顺便,我把小喜姑娘和柳花姑娘也送回风尘叹。”
应万初道:“也好。”
季遵道跟着站起来:“一起吧!”
陶融有心拒绝——毕竟这原本是他负责的任务——话未出口,恰好有差兵进来,禀告道:“那个杨春芳说有要事要求见大人。”
“知道了。”
应万初起身,走到陶季二人面前嘱咐:“有关牛初九和本案的进展事宜,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卑职明白。”陶融拱手。
“嗯,”应万初点头,“季司法跟我一起去见那说书先生吧。”
“是。”
看来县衙水米不够养人,杨先生逗留仅一天,即从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迅速变成一位萎靡不振的白发翁,苦茶喝了七八杯,他神思恍惚,不停地产生幻听,总觉得是无数女子在耳边凄厉惨叫。
应万初和季遵道进屋时带进几道夕阳光线,不想他眼里骤然受了刺激,竟飞快淌下两行泪来。
“啧……”季遵道有些一言难尽。
“无事,无事。”杨老头摆摆手,拭掉眼泪。
应万初注视他片刻,说:“老先生不会再想问真实凶案和书中记载有何处不符了吧。”
杨春芳面色煞白,良久,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无论世道糟到何种地步,人总是要取乐。给听客说故事、找乐子,是说书匠的本行,几十年来,我说过许多诡案故事、传奇话本,可只有这个绣坊杀人案,最受欢迎,我便逐渐扩充、不断增色,这已算是我毕生的心血。”
季遵道本就心里憋得好如火烧,一听这话,怒向胆边起,碍于应万初在,不好暴喝,竭力压下声调骂道:
“放屁!”
应万初容忍了这句粗口,只侧过脸微微瞥了他一眼,季遵道只好忍气吞声地闭了嘴。
“我知道什么叫说书,”应万初说,“也知道不是只有血腥凶杀才能让人喝彩,但你选择迎合这卑劣的癖好。”
杨春芳神色颓唐地垂下了脸。
应万初每多说一个字,他脏腑内便被身负人命的惊惧多占据一分,花白的胡须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季遵道越看越心焦,担心他一个激动,把老命就这么交代在这里,偏偏应县事并不懂适可而止,一双眼如利剑,盯着他杀人诛心道:
“这次两条人命,就是你一生心血、最终的结果。”
杨春芳双目迅速血红,嗫嚅辩解:“五十年了,县里就算有杀人案,不过就是情仇财酒,我以为……以为恶人们也嫌弃这里一日比一日荒疏,就像那些绣娘、裁缝一样,统统跑出去了!”
这回不等季遵道开口骂,他忽然狠狠以头抢桌!
也不知道这老头儿的脑袋是什么生铁铸造,‘咚咚咚’一下接一下,撞出了极大的动静,季遵道不得不改拳为手,上前一把揪住他:
“干什么呢?让你寻死了吗!”
“大人!”杨春芳额头血流如注,就着被勒住的姿势含泪道,“放我回去,我立刻摆台说书,将以往一切统统推翻!”
季遵道:“你说什么?”
“若我改口否认绣坊杀人案中的七名绣娘是一人所杀,也不是一日死一人,那些凶手也没有残杀虐尸——真凶也许就会听进去并停止杀人,是不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季遵道怔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应万初。
“我用我毕生所学、用我这条性命发誓,这一切不是我所愿!”杨春芳嘶哑着喉咙,“但我也……别无他法了!”
“你有。”应万初忽然说。
在杨春芳惊愕的眼神里,他慢条斯理道:“县衙抓住了疑犯,但这人很狡猾,要想定他的罪,还需审讯,如果有更多的人证……”
“疑犯已经抓住了?!”
杨春芳双目大瞪,眼里陡然绽出光彩!
“我可以去号召!让那些知情人士都来县衙!虽然,虽然免不了有些人趁乱看戏,但哪怕有一个真的人证,也就够了!”
季遵道松了手,觉得县事大人是病急乱投医了。
果真这样,他们只会收获一个比昨日更热闹十倍的县衙,不仅如此,民众也会信以为真、翘首以盼,而他们却根本定不了这个所谓的疑犯的罪。
应万初却煞有介事地点头、说“好”。
并吩咐:“送他回去吧,留心一些,不要被人看到。”
季遵道:“……是。”
谁官大谁说了算,季司法只好亲自送人,送到了还不放心,打算乔装改扮混进鸿泰酒楼食客当中,看看杨春芳如何擅动民众。
杨春芳比他更心急,回家后匆匆抓了把香灰往额上一抹,三下两下将伤口遮住,接着抄起他那看家护院的说书本子,便赶往酒楼——简直健步如飞、犹如重生。
此时天色已晚,听客们稀稀拉拉,杨老先生却不嫌弃,正正经经摆台开腔。
他实打实卖了一身力气,文采辞藻信手拈来,将今天刚刚发生的‘长街缉凶’一事说得天花乱坠,说完了,便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是‘官民携手、一段佳话’,极力劝说知情者挺身而出、惩恶扬善。
季遵道听得五味杂陈。
扫一眼四周不断叫好的听客,觉得哪怕是官府告示,恐怕也没这等号召力。
与此同时,陶县尉第二次敲开了那户前门钉死、后门紧闭的人家。
这么晚了,此举实在扰民,哪怕堂堂县尉也是要挨骂的,屋主开门看见他,登时两眼冒火,破口臭骂:“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陶融被骂得愣了一下。
虽然这个县尉当的,平常也不是什么威慑四方的人物、没觉得十分要紧,但眼下案子陷入僵局,他却连问个话都四处碰壁——县事大人说的果真在理,官府若无威信,做起事来实在寸步难行。
“抱歉,”陶县尉生不起气,诚心向人家致歉,“打扰了,因为贵宅阁楼位置正对风尘叹的西窗,希望你能再仔细想一想,昨天夜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说了没看见没看见!”屋主不听他说完便咆哮,“求求你别再来敲门了!我女儿还病在家里,经不起你们这么吓!”
陶融顿了顿。
“你女儿病得怎么样?”他试着问,“请大夫了吗?”
屋主跟着顿了一下,似乎没想他会问这个,疑惑地盯着他看,又衡量不出他这话里是否别有用心,便撇了撇嘴,“就,就那样,这么晚了,上哪儿请大夫!明日去医馆。”
陶融看一眼天色,“还不算晚,孩子病了拖不得,我让差兵跑一趟,请容济堂的大夫过来,你看怎么样?”
屋主这回更意外了,将信将疑地打量他,犹豫再三,还是摇头:“不用,不用麻烦了,你走吧。”
说着,两只手把门一合,哗啦一声插上了闩。
——获取信任非一时之功,陶融无可奈何,呼出一口气,转去敲下一户了。
如此,直至暮色散尽。
陶融等人精疲力竭地返回县衙,正在后院苦闷练刀的季遵道赶上来询问进展,得知毫无收获,便更苦闷了几分,泄气道:“老丁已经从明月酒楼回来了,牛初九昨天确实在那儿喝酒、留宿,虽然还没有人能证明他夜间的行踪,但他坚决否认杀人,我们又没有人证物证,只怕关不了他多久。”
陶融道:“等老伍的消息吧。”
季遵道点头,顺便将应万初放了杨春芳一事的来龙去脉说给他听。
虽说陶县尉的脑子也灵活不到哪儿去,但怎么都略胜季司法一筹,稍稍思考便明白过来,道:“大人这是要让凶手也相信我们已经抓到了‘真凶’,倘若他真的是因为卿花给杨武做了人证才杀她,那现在‘真凶’落网,他就没有再杀人的动机,是不是?”
季遵道内心一阵疾风扫过,豁然开朗:“对!原来如此!”
陶融拍一拍他的肩,问:“大人回家了吗?”
“没,像是不准备回了,还在看证词。”
两人遂一同去见应万初,简略回禀了几句,应万初道:“天色已晚,你们两个都奔波了一整日,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季遵道问:“大人你呢?”
“不用管我,”应万初将视线移回案前的证词上,“去吧。”
——看证词并非什么自有道理的行为,两天时间两条人命,询问、讯问过的相关人士非常之多,应万初面对着这些五花八门的证词,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能指点迷津的头绪。
但他又无法放下这些回去安睡。
况且,伍英识也还未归。
在县衙留至夜色深沉,巡夜的差兵已来问了两次,请大人早去休息,应万初索性提灯离去,并不回家,径直去往了城门口。
——伍英识乘着月色归来,临近城门,先看见的便就是那道寂然屹立的身影,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勒住缰绳跳下马,才发现真的是县事大人亲自来接,着实意外了一下。
“大人怎么来了?”他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守城兵,“都这么晚了。”
应万初没接话,递上一只装满热茶的水囊。
伍英识眉头微挑,笑了一声,接过去晃了晃,说:“多谢。”
拔了塞子连喝几口,不仅解渴,灌风又灌尘土的喉咙也好受许多,他豪放地抹了一下嘴,“走吧。”
从他的神情举动上看,应万初已猜到事情并无转机,果然,两人并肩而行,伍英识微皱眉头道:“我见到了姚都指挥使,他说,牛初九确实是步军的军械都副都头,也确实在这个月初五、十五轮休,但上个月二十五那天,本该休息的他因为临时有事,并未离营。我拿火折子和凶器图给他辨认,他也否认这些是他们军中之物。”
“也就是说,他不是那天纠缠宋绮娘的人。”
“他也不是杀绮娘的人。”
应万初听出他的泄气之意,也很意外他这次这么冷静,想了一想,告知他:“丁捕头在明月酒楼没有问到牛初九夜间行踪的确切人证,但现在来看,他应该没有说谎。陶县尉又走访了一遍棠阳坊,仍然无所获,我放了杨春芳回去,希望能借他之口暂且稳住凶手。”
“你想让真凶以为我们认定了牛初九是凶手?”
“嗯。”
伍英识一脸冷峻地点头。
又道:“姚都指挥使明天会赶来城中和大人当面交谈,牛初九就算不是凶手,但他饮酒寻欢、欺凌娼女是真,而且他本该在今天营中晨练前就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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