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银砂遗梦

作者:李大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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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无源之水·迦洛



      风雪在黑雾氤氲的夜色里呼啸盘旋,像无形的巨手拍打着厚重的兽皮门帘,发出沉闷的呜咽,屋内熊熊的炉火在石砌的壁龛里毕剥作响,鲸脂油木燃烧时散发出略带腥气的暖意,如同一张无形的毛毯,轻柔地裹挟着这间小小的石屋,跃动的橘红色火焰,在低矮倾斜的屋顶和粗糙的玄武岩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和柔软雪兔皮的小石床上,一个约莫五六岁的蓝发小男孩正蜷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他小小的脸庞上已有着淡淡的蓝色纹路雏形,像初春时分的冰层下悄然蔓延的裂纹,尖尖的耳朵布满透明的鳞片,一双棕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冰封的树脂,亮晶晶地、带着无尽的依恋和渴求,正望着母亲的下颌。

      “阿妈,”小男孩的声音软糯,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再讲一个故事嘛,讲完我就睡。” 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母亲的一缕发辫,那发辫在火光下流淌着丝缎般的光泽,母亲低下头来,神色柔软,她的肤色和发色都比儿子更深,岁月和生活的风霜在她的皮肤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她从枕边摸索出一本用厚厚鱼皮包裹、书页泛黄卷曲的小书,书的封面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褪色的字母。

      “又是这本?”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彼得·潘的故事,阿妈都给你讲过多少遍啦?你的小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要听要听!” 小男孩立刻在母亲怀里拱了拱,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就要听永无岛的故事!阿妈讲嘛!”

      母亲宠溺地捏了捏他的小鼻尖,翻开那本承载着旧地球遥远记忆的脆弱书页,她的声音清澈而舒缓,如同溪流一般,在温暖的小小石屋里流淌开来:“在古老的旧地球时代,有一个叫彼得·潘的男孩,他永远不会长大……他住在一个叫永无岛的神奇地方……” 母亲用那带着浓重卷舌音的岛民语言,熟练地复述着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童话:会飞的男孩彼得,迷失的小仙子叮叮铃,凶恶的海盗胡克船长,还有那些跟着彼得离开舒适育儿室的孩子们……她描绘着那个岛屿上茂密的丛林、神秘的礁湖、会唱歌的美人鱼,以及孩子们和海盗之间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的核心,围绕着彼得那颗不愿长大的、永远充满瑰丽想象的、童真的心。

      “……所以,彼得·潘带着温蒂和她的弟弟们飞回了伦敦的家,但他自己,永远留在了永无岛,和他的小仙子,还有那些迷失的男孩们一起,过着没有烦恼、只有冒险的日子。” 母亲合上书页,发出一声轻叹,那叹息里似乎也夹杂着对那个无忧无虑、只存在于纸页上的幻境的些许向往。

      小男孩棕色的瞳仁盛满了整个火塘的光,他仰着小脸,困惑地问:“阿妈,我们的岛也叫永无岛,为什么和彼得·潘的岛一点都不一样呢?我们没有会飞的男孩,没有小仙子,也没有海盗船……只有风雪、鱼、海贝,还有……蚌鲨。”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些微惧意。

      母亲将小男孩搂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儿子浅浅的蓝发,屋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更加猛烈地撞击着门帘,呜咽声愈发清晰。

      “我们的’永无岛’啊……”母亲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的沉重,“这个名字,象征着我们先祖心里最绝望的……希望。” 她的目光投向炉火深处,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数百年前那片冰封的荒原和怒涛汹涌的墨色大海。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也生活在温暖的大陆上,就像外面世界的其他人类一样。但是一场可怕的疫病席卷了他们……最初只是轻微的头晕恶心,但渐渐地,他们的皮肤开始浮现青黑色的斑点,身体上也出现了蛛网般的纹路,外面那些其他的人……害怕了,说这是诅咒,会传染,于是我们的先祖被驱逐了,被抛弃在边远的荒野和海边……”母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男孩能感觉到阿妈抱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紧。

      “先祖们无处可去,只能在塞兰尼最荒凉的沙野、最严酷的冰洋和极地里流浪,没有食物,没有庇护,只有无处不在的致命毒素……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水毒,他们绝望地跋涉,像走在没有尽头的黑夜里,祈求着哪怕一小块能让他们喘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土地……一块永远不再被驱逐、永远不再有痛苦的土地,在这痛苦的过程中,很多人……倒下了,变成了一抹白骨黄沙,”

      母亲的声音低哑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原的寒风,“后来,其中一小部分最勇敢最强壮的先祖们,驾着用海兽骨头和坚韧海草捆扎成的简陋小船,意外地闯进了这片死亡之海的风雪眼……他们发现了这座岛,它像被世界遗忘的一叶孤舟,漂浮在冰雪大洋的中心。虽然寒冷依旧,风雪肆虐,但这里……至少能挡住外面的刀剑和恶毒的目光,先祖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岸,跪在冰冷的沙滩上,对着这片神赐的礁石之地,流着泪,将它命名为:永无岛,期盼永无驱逐、永无遗弃、永无流离失所。”

      “永无驱逐、永无遗弃、永无流离失所……” 小男孩喃喃地重复,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正努力理解着这些字背后沉甸甸的血泪,炉火的光芒在他眼瞳里跳跃,映照出一点点超越年龄的沉重。

      “咳咳……咳咳咳……” 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佝偻,她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阿妈!” 小男孩惊慌地坐起身,小手紧张地抓住母亲的胳膊。
      咳声渐歇,母亲缓缓放下手,指缝间溢出一抹刺目的红,阿妈赶忙将手藏进衣袖里,用另一只手背擦了擦嘴角,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阿妈没事,呛了点风……”
      小男孩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母亲衣袖上那点迅速晕开的、小小的红色印记,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声音有点哭腔:“阿妈骗人,是水毒……阿妈的水毒又严重了,对不对?他们都说,说岛上的水毒越来越强了……”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哀伤,她看着儿子脸上滚下的泪珠儿,那眼泪像在灼烧她的心,她深深呼吸,压下喉头的腥甜,重新将儿子揽入怀中,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宝贝别担心,阿妈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小男孩把脸埋在母亲带着海腥味和药草气息的衣襟里,闷闷地“嗯”了一声,母亲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目光悠远,仿佛正在望向塞兰尼那被银光与黑雾遮蔽的、深不可测的夜空:“在很久很久、久到连最老的鲸鱼都记不清的时候,那时塞兰尼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明亮的蓝色月亮,它的光芒纯净耀眼,洒满大地……”母亲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忆。

      “那时候,大地上生活着原初之民,他们是塞兰尼真正的主人,是和这片土地一同诞生的精灵,他们的皮肤像月光一样皎洁,他们的血液……” 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近乎耳语的音调,“是绿色的!像藤竹的琼浆!那是最神奇的宝物!传说,只要一滴绿色的血液,就能让枯萎的藤竹抽出鲜嫩的新芽,只要一滴,就能化解世间最猛烈的剧毒……我们现在的水毒,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拂过皮肤的微风,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小男孩听得入了神,忘记了悲伤,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向往:“绿色的血……治愈水毒?”
      “是的,宝贝。”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眼中也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他们生活在大地上,和森林、湖泊、植被、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谐共处,那时的塞兰尼,是真正的乐园,直到……人类来了。”

      母亲的语气陡变,“人类的星际飞船,像坚不可摧的钢铁怪兽,撕裂了塞兰尼的天空,带来了刺眼的银光和浓稠的黑雾,他们砍伐森林,挖掘矿藏,建造冰冷的城市……他们改变了塞兰尼的天空和大地,惊扰了沉睡的月神,月神震怒了!祂收回了那轮明亮的月亮,也带走了庇佑塞兰尼的原初之民……祂将他们藏了起来,藏到了人类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因为人类不懂得敬畏,只懂得掠夺和破坏。”

      小男孩的小拳头紧紧攥着,脸上充满了对人类的愤怒和对月神的敬仰。

      “但是,”母亲的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充满希冀,她低头,深深看进儿子纯净的眼底,“月神的震怒不会永远延续,传说中,当人类学会忏悔,塞兰尼的伤痕就会开始愈合,当月神感受到大地深处最虔诚的祈祷,祂就会带着原初之民,重新归来!那时,绿色的血液将再次流淌在大地之上,如同甘霖,滋养万物,治愈一切伤病,枯萎的藤竹会重新覆盖山峦,致命的水毒将化为乌有,所有的灾病,都会消失。”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力量,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小男孩手臂上那淡蓝色的纹路,“包括阿妈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宝贝,你要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阿妈我相信!”小男孩用力地点头,小小的脸上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相信月神会回来!原初之民会回来!阿妈的病一定会好!我希望那一天快点来!” 他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信念和力量都传递给她。

      母亲喉头哽咽,眼中水光闪动,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低头,深深吻了吻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阿妈也相信,迦洛,我的宝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会长大,会变得像你父亲一样强壮,你会成为永无岛下一任的王,你会拥有岛民的爱戴,你会幸福、会健康……阿妈多想永远……永远陪着你……”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同炉火燃尽前最后一点摇曳的光影,小迦洛躺在母亲熟悉的怀抱里,眼皮越来越沉,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沉入了无忧的梦乡,在他的梦里,有明亮耀眼的月光,有金色的溪流在翠绿的藤竹间欢唱,阿妈的脸上,再无一丝病容,她笑得比春天的第一朵冰花还要灿烂。

      母亲抱着熟睡的儿子,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他蓝色的发丝间,瞬间隐没,她用手一遍遍地、无比眷恋地抚摸着儿子稚嫩的脸颊,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阿妈没能等到月神归来的那一天。

      她死在一个阴郁的清晨,当稀薄的银光艰难地穿透呼啸的风雪,吝啬地洒在永无岛上时,小迦洛被父亲从暖和的被窝里抱出来,父亲礁石般的脸庞,此刻灰败得像蒙了一层霜,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颤抖地给儿子裹上最厚实的皮袄。

      “阿爸,我们去干什么?” 小迦罗揉着困倦的眼皮。
      “我们……去送送你阿妈。” 父亲有些哽咽。

      永无岛的水葬台,位于那座突出于黑色怒涛之上的、嶙峋陡峭的悬崖旁边,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冰刀,切割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悬崖下方,墨黑的海水翻涌着,发出无规律的沉闷咆哮,数十头庞大的蚌鲨早已聚集那里,它们灰褐色的甲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冷油腻的光泽,满细密复眼的鲨鱼头颅从半张的甲壳内探出,血盆大口无声地开合,露出森白密集、如同绞肉机般的锯齿状獠牙,粘稠腥臭的涎液顺着嘴角滴落,瞬间被海浪卷走,它们焦躁地用撞击崖壁,发出“咚咚”闷响,不断催促着“祭品”。

      岛民们沉默地肃立在悬崖两侧,脸上深蓝色纹路在悲戚中显得更加黯淡,他们低着头,不敢看悬崖中央那块平滑的黑色礁石,那礁石上,正静静躺着迦洛的阿妈,她穿着她生前最体面的一件白色长裙,边缘缀着彩色的兽牙和珠片,头发被精心梳理过,发辫盘在脑后,用一枚小巧的骨簪固定住,她的面容也经过了简单的修饰,只有那过于灰白的肤色和深陷的眼窝,诉说着生命早已逝去的事实,她的身体,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带着冰晶的白雪覆盖。

      小迦洛被父亲紧紧牵着手,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被完全包裹在厚重的皮袄里,但刺骨的寒冷仍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他的血液和思维,他死死盯着礁石上母亲安静得可怕的身影,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空茫一片,连泪水都似乎被冻住了,那些在崖下开合着利齿的蚌鲨,那翻涌的、墨汁般的海水,都化作了吞噬母亲的无底深渊,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仪式开始了,几位年长的岛民走上前,用一种悲怆的调子吟唱着送魂的祷词,卷舌音在寒风中破碎飘散,他们合力抬起母亲的身体,动作庄重而缓慢,走向悬崖最边缘。

      “不要!” 哀恸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小迦洛冻结的喉咙!他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像只疯狂的小兽般扑向礁石!他死死抓住母亲覆盖着霜花的手臂,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试图将阿妈从那可怕的悬崖边缘拖回来!“阿妈!别丢下我!别去那里!别让它们吃掉阿妈!阿妈!”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在空旷的悬崖上回荡,盖过了风声和海浪的咆哮,岛民们不忍地别过头去。

      一双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从后面抱住了他,是父亲,父亲的手臂坚硬如铁,将哭喊挣扎的小迦洛死死禁锢在怀里,父亲的脸颊紧贴着他额头,那上面有滚烫的液体滑落,滴在小迦洛的额发上,瞬间变得冰凉。

      “迦洛!”父亲的声音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重的血腥气,砸在小迦洛的耳边,也砸进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你好好看着!看着你阿妈!她不是被吃掉!她是……回归天道!回归月神的怀抱!”父亲的声音陡然高耸,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决绝和命令,“迦洛!你是永无岛下一任的王!王不可以哭!”

      “王不可以哭!” 这最后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小迦洛所有的哭喊和挣扎都戛然而止,他冻僵的身体靠在父亲森冷的臂弯里,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睁着那双空洞的、布满血丝的棕色眼睛,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被岛民们抬起,抛出了悬崖边缘。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崖下瞬间沸腾!墨黑的海水被疯狂搅动,巨大的浪花夹杂着飞舞的猩红猛烈翻涌!蚌鲨们庞大的身躯互相撞击、撕扯、争夺,利齿切割骨肉的声音和它们满足的低沉嘶吼,混杂着海浪的咆哮,清晰地传上悬崖,那浓烈的味道,即使在凛冽的寒风中,也依然能穿透鼻腔。

      小迦洛死死咬住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棕色的眼瞳深处,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光亮,倏然熄灭,他再没有一滴泪落下。“王……不可以哭!” 这句话,连同母亲被撕碎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最深处。

      母亲死后不久,伤痛还未平复,永无岛短暂的平静就再次被粗暴地撕裂。

      一个看似寻常的交易日,出海的岛民载着从砂砾大陆归来的货船靠岸,每六个月,岛民会乔装打扮成普通海货商人的样子,带着珍贵的七彩海贝、上等的鲸脂和稀有的冰海银鱼去砂砾大陆交易买卖,带回岛上急需的药品、布匹、工具和……越来越昂贵的藤绿素,这一次也不例外,然而当满载而归的货船即将入港时,惊变徒生。

      几个藏在船舱深处、混迹而来的人类凶徒突然发难,他们早已被七彩海贝的斑斓光芒烧得失去理智,贪婪的火焰一旦点燃,便无法遏制,他们亮出了打磨锋利的合金砍刀和几把老旧的脉冲手枪,猝不及防的岛民们瞬间倒下了好几个!鲜血染红了永无岛的码头和洁白的积雪,凄厉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打破了小岛的宁静,岛民们虽然剽悍,但面对早有预谋、手持利刃和能量武器的凶徒,一时陷入了混乱和被动。

      危难中,小迦洛被惊慌的侍女死死护在怀里,躲在一堆巨大的冻鱼后面,他悄悄透过缝隙,看到他熟悉的、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渔夫阿鲁叔被一个匪徒用合金刀狠狠捅穿了肚子;年轻力壮的守卫巴图试图冲上去抢夺脉冲枪,却被一道灼热的光束洞穿了胸膛;而他的父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冰原狼,咆哮着徒手拧断了一个持刀匪徒的脖子,鲜血喷溅在他深蓝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脸上,更添狂暴。

      最终,在付出了十几条岛民生命的惨重代价后,凶徒们被制服了,他们被愤怒的岛民用坚韧的海草绳捆得像待宰的海兽,丢在坚硬的雪地上,瑟瑟发抖。

      “饶命!饶命啊!” 其中一个涕泗横流,对着脸色铁青的迦洛父亲磕头如捣蒜,“都是……都是他!是他蛊惑我们的!说这里的海贝价值连城,抢一次够吃一辈子!”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另一个同样被捆着的同伴。
      “放屁!明明是你先提议的!你说岛民都是些未开化的怪物,死了也没人管!” 另一个立刻尖声反驳。
      “是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昔日称兄道弟的同伴,此刻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推诿,丑态百出,他们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已赫然浮现青黑色的蛛网,水毒发作了!即使登船前他们喝下了大量高价购来的藤绿素,但正如岛民发现的那样,水毒在变强!

      “给我藤绿素!求求你们!给我们藤绿素!” 凶徒们开始哀嚎,身体因毒素侵蚀而痛苦地蜷缩抽搐。

      父亲只是冷冷地看着,如同看一堆即将腐烂的垃圾,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默的死寂,他没有下令处决,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只是对守卫挥挥手,示意将他们丢回大海。

      “父亲……”小迦洛从藏身处跑出来,紧紧抓住父王沾满血污的衣角,他的双手还在颤抖,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恐惧和对地上那些扭曲人影的憎恶。

      父亲低下头,早已干涸的血渍杂乱地凝固在他脸上,他的声音喑哑倦怠:“迦洛,看到了吗?人类,贪婪、背信、残忍,这就是……人类,为了昂贵的贝壳和石头,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甚至对同伴也能反咬一口,他们……永远不值得信任,永远……不要相信任何来自大陆的人类。”

      小迦洛仰着头,目光扫向那艘曾载着凶徒归来、此时如同漂浮棺材般的货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磐石般的冰冷和刻骨的戒备,人类,等于背叛,人类,等于贪婪,人类,等于死亡……

      时光如同永无岛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冲刷着黑色的礁石,也带走了无数个风雪呼啸的日夜。当年那个在母亲怀中听故事、在父亲臂弯里强忍泪水的小男孩,已长成了如同黑色玄武岩般魁伟坚毅的男人,深蓝色的长发被精心编束,古铜皮肤上的刺青纹路如同神秘的图腾,昭示着他流亡者之王的身份。

      此刻,迦洛王独自屹立在永无岛的码头之上,风雪扑打着他厚重的白色兽皮大氅,长长的发辫在狂风中飞扬,,他深邃的棕色眼眸,穿透漫天的飞雪和翻滚的墨色波涛,牢牢锁定着那艘在风浪中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黑点的小船。

      “王,” 迦洛身后,族中长者的声音充满疑虑,“那四个人类……那个能治愈水毒的少女……您就这样放走了他们?万一他们泄露永无岛……”

      迦洛王没有回头,风雪灌满了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只是辉了挥手,示意不需多言,他宽厚的背影在混沌的天地间,如同一座屹立的孤峰。

      泄露的风险?灭顶之灾?迦洛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永无岛,还能在日益凶猛的水毒、人类贪婪的觊觎,和绝望的苟延残喘中支撑多久?新生儿夭折的比例在升高,体弱的孩子越来越多,年迈的老人一一死去,甚至连几个强壮的战士也开始显现出水毒侵蚀的初兆……母亲咳血的画面,族人倒在水葬台前的景象,在他眼前交错浮现。

      迦洛完全明白,这是一场豪赌,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他在赌,那个姓“司徒”的男人许下的承诺和他背后倚靠的力量,他在赌,那名为月牙儿的少女身上神奇的血液和她所代表的渺茫希望,永无岛的未来,不能永远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安排,他要为所有的岛民,努力抓住这一线求生的契机。

      小船彻底消失在风雪与银光交织的海平线上,迦洛王缓缓闭上眼,“我以永无岛全族的性命为注,押在你们身上,这场赌局……希望本王……是最后的赢家。”

      他睁开眼睛,再次望了一眼小船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墨色大海和无边无际的幽暗银光,随后,他猛然转身,厚重的皮靴踏碎积雪,高大的身影如同归巢的头鲸,决然地、沉着地,重新没入了永无岛呼啸的海风之中,在他身后,是数百双,正默默注视着他、将命运系于他一念之间的、属于流亡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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