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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温情
玉奴盘绕在洛昔风腕间,细长的身子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淡金色的蛇瞳紧闭,头顶那点珊瑚红的肉冠在殿外渗入的微弱血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它睡着了。
洛昔风并未回寝殿,而是屏退了影奴,独自一人,沿着千蛛万毒坛后方一条隐秘的石阶,缓缓向上。
石阶尽头,是建在峭壁凸出平台上的一座孤亭。亭名“忘尘”,是师父洛卿云当年亲自题写。说是亭,其实更像一座半开放的精舍,三面以轻纱为幔,一面敞向万丈深渊。夜风穿过山谷,掀起纱幔如雾如霭,亭中石桌上常年温着一壶“醉梦生”——那是用南疆十七种致幻花草与陈年烈酒同酿的毒酒,饮之可暂忘前尘,故名。
洛昔风很少饮它。
他怕醉,更怕醉后那些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反而愈发清晰。
今夜,他却想醉一场。
在寒玉座上裁决生死之后,在目睹“美人恩”那诡异而漫长的死亡之后,他胸腔里堵着某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东西,需要什么东西来暂时麻痹,哪怕只是片刻。
赤足踏在冰凉的石板上,他走到石桌旁,执起那温在暖玉套中的酒壶。壶身触手生温,里面酒液却冰寒刺骨。他也不用杯,直接对着壶嘴,仰头灌下一大口。
酒液入喉,起初是烈火灼烧般的辣,随即化为一种奇异的、蔓草般缠绕的甜,最后,丝丝缕缕的麻痹感顺着咽喉向下,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纱幔、远处的山影、天上那轮不祥的血月,都开始微微晃动,界限模糊起来。
他踉跄一步,靠坐在亭边铺着雪白虎皮的软榻上,绡云衫的衣襟因方才动作又敞开些许,露出大片如玉的胸膛,在血色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长发披散,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颊边。
腕间的玉奴似被酒气惊扰,不安地动了动,又沉沉睡去。
洛昔风闭上眼,将头抵在冰冷的亭柱上。
醉意如潮水,温柔又霸道地侵蚀着他的神智。那些被铁石心肠、被仇恨毒液、被无数条性命压在最深处的记忆碎片,终于挣脱束缚,浮出意识的黑暗水面。
这一次,不再是冲天火光与凄厉惨叫。
而是……一片明媚到刺眼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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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十七年,春。江南,药灵谷。
那时的天空,是清澈透明的蓝,像被泉水洗过无数遍的琉璃。云朵软绵绵的,像刚弹好的新棉,慢悠悠地飘着。空气里弥漫着药草清苦又芬芳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潮湿和不知名野花的甜香。
谷中桃花开得正盛,粉云匝地,落英缤纷。一条清溪穿谷而过,水声淙淙,溪底铺着圆润的鹅卵石,几尾红鲤悠闲地摆尾。
六岁的百里絮,还不叫洛昔风。
他穿着母亲宁青筠亲手缝制的浅青色锦缎小袄,领口袖边镶着柔软的雪狐毛,衬得那张尚未长开、却已精致得惊人的小脸,愈发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母亲,尤其是那双凤眸,眼尾天然微微上挑,瞳仁又黑又亮,像蓄着两汪清泉。只是性子随了父亲百里宏几分,有些内敛沉静,不如阿姊活泼。
此刻,他正被阿姊百里玉颜拽着袖子,躲在“百草轩”那扇绘着松鹤延年图的紫檀木屏风后面,偷偷往外瞧。
玉颜比百里絮早出生一刻钟,是他的孪生阿姊。鹅蛋脸,杏仁眼,瞳仁是活泼灵动的琥珀色,扎着双丫髻,系着粉色的丝带,穿着同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像只粉嫩嫩的小蝴蝶。她性子跳脱,最爱热闹,此刻正兴奋地压低声音:“阿絮快看!那就是孟伯伯和孟伯母!他们来给那个‘小呆子’定亲啦!”
百里絮顺着她的手指,从屏风缝隙望出去。
只见正厅之中,父亲百里宏与母亲宁青筠正含笑陪着两位客人。父亲一袭青衫,儒雅温和,母亲身着月白衣裙,清丽婉约。而对面坐着的两人,气势则截然不同。
那位伯伯身材极为高大魁梧,哪怕坐着,也如一座小山,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他面容方正,剑眉虎目,不怒自威,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无鞘的宽刃重剑,剑身黝黑,隐有暗纹流动。正是如今的武林盟主,孟啸天。
依偎在孟啸天身旁的女子,却与他形成鲜明对比。她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容颜极美,是一种明艳张扬、如同正午阳光般令人不敢逼视的美。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琼鼻樱唇,肌肤胜雪。她穿着一身如火的红衣,袖口与裙摆用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凤凰,乌发梳成高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当,光华流转。便是百里絮年纪尚小,也能感觉到这位孟伯母身上那种与母亲宁青筠截然不同的、灼灼逼人的风华。她是上官南凤,孟啸天的夫人,昔年名动江湖的“烈焰凤凰”。
“听说孟伯母武功可高了,一把‘焚天剑’打得邪道那些坏蛋屁滚尿流!”玉颜凑在百里絮耳边,小声道,眼里满是崇拜,“孟伯伯就更厉害啦,是武林盟主呢!管着好多好多人!”
百里絮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目光逡巡,终于在孟啸天身后不远处,看到了那个被阿姊称为“小呆子”的男孩。
那男孩看起来与他们年纪相仿,约莫也是五六岁模样。生得倒是极好,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红齿白,一张小脸圆乎乎的,还带着婴儿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箭袖袍子,腰间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别着一把木质的小剑。
只是他此刻的举止,实在与“英武侠少”沾不上边。他似乎对大人间的寒暄客套毫无兴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桌上果盘里水灵灵的葡萄,偷偷咽了咽口水。趁大人们不注意,他悄悄伸出小手,飞快地抓了一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眼睛满足地眯成了月牙儿。吃完一颗,又去抓第二颗,动作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
百里絮忍不住抿嘴轻笑。
玉颜也看到了,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笑得不行:“看!我就说是小呆子吧!就知道吃!”
正笑着,忽然听孟啸天洪亮的声音响起:“……犬子北措,今年虚岁六岁,虽顽劣了些,但根骨尚可,心性也算纯良。我与内子今日冒昧前来,实是听闻百里兄与嫂夫人育有一双明珠,聪慧灵秀,尤其玉颜侄女,活泼可爱,与我那皮猴子倒是……咳咳,颇为投缘。不知百里兄与嫂夫人,可愿与我孟家结个儿女亲家?”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玉颜瞬间瞪大了眼,脸颊“腾”地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她虽活泼,到底是个小姑娘,听到“定亲”二字,又是关于自己,羞得立刻缩回头,跺了跺脚,嗔道:“谁、谁要跟那个小呆子定亲!他、他只知道吃!”
百里絮倒是镇定,只是心里也有些异样。他看了看羞窘的阿姊,又透过屏风缝隙,看了看那个还在偷葡萄吃的“小呆子”孟北措,莫名觉得……有点有趣。
厅中,百里宏与宁青筠对视一眼,温言笑道:“孟兄抬爱了。只是孩子们尚且年幼,此时定亲,是否为时过早?不若让他们先相识相处,若真有缘,将来再议不迟。”
这话说得委婉,却也留了余地。
孟啸天哈哈大笑:“百里兄所言甚是!是孟某心急了。既如此,便让孩子们自己玩儿去罢!北措!”他转头唤儿子,“别光顾着吃!带你玉颜妹妹去园子里玩儿!”
孟北措正将第三颗葡萄塞进嘴里,闻言差点噎着,慌忙咽下,小脸憋得微红,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爹。”然后转向百里宏和宁青筠,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百里伯伯,宁姨姨。”
举止倒是有板有眼,只是嘴角还沾着点葡萄汁水。
宁青筠忍俊不禁,拿出丝帕替他轻轻擦去,柔声道:“好孩子,去吧。玉颜,阿絮,你们带北措哥哥去园子里转转。”
玉颜扭扭捏捏不肯出去,躲在屏风后,揪着百里絮的袖子:“阿絮,你去!我、我不要见他!”
百里絮无奈,只得被阿姊推了出来。
他走到厅中,对父母和客人行礼,然后看向孟北措。两个男孩目光相接。
孟北措看到百里絮,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眼前的小人儿穿着浅青小袄,肤色雪白,眉眼如画,精致得不似真人,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像一株带着晨露的青竹,又像一块无瑕美玉。
“你……你是玉颜妹妹?”孟北措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听爹娘说,百里家有位玉颜小姐。
百里絮怔了怔,刚要否认,忽然感觉到屏风后阿姊拼命摆手使眼色。他瞬间明白了阿姊的意思——她羞于见人,想让他暂时顶替。
也罢。百里絮性子本就偏静,不喜多言,便顺着孟北措的话,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孟北措顿时笑了,那笑容灿烂得像忽然拨开云雾的阳光,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玉颜妹妹,你真好看!比画上的仙童还好看!”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真诚,毫无扭捏。
百里絮:“……”
他从小被夸好看惯了,但被一个同龄男孩这么直愣愣地夸,还是第一次。尤其是顶着阿姊的名字。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淡声道:“孟公子,请随我来。”
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又刻意压低,显得有点冷淡。
孟北措却毫不在意,高高兴兴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百草轩。
药灵谷的花园极大,移步换景。此时春光正好,各种药圃里的植株生机勃勃,奇花异草竞相开放,蝴蝶翩跹,蜂鸟嗡鸣。
百里絮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孟北措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双眼睛不够用似的,左看右看,不时发出惊叹:“哇!那是灵芝吗?好大!”“这花好奇特,像小铃铛!”“哎呀,有兔子!”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百里絮觉得差不多了,便在一处开满紫色“勿忘我”的小坡上停下,转身对孟北措道:“孟公子,此处景致尚可,你自行玩耍便是。我……” 他想说“我先回去了”。
话未说完,却见孟北措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一丛勿忘我下面,捧起一只翅膀受伤的、色彩斑斓的蝴蝶。那蝴蝶在他掌心无力地扑扇着翅膀。
“它受伤了。”孟北措抬起头,看向百里絮,乌亮的眸子里满是担忧,“玉颜妹妹,你们药灵谷能治蝴蝶吗?”
百里絮愣了一下。他看着孟北措掌中那只脆弱美丽的生灵,又看看男孩眼中纯粹的怜惜,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他走过去,也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蝴蝶的翅膀,轻声道:“翅膀折了,不易治。但可以用很轻的桑皮纸和树胶,替它暂时固定,或许能活。”
“真的吗?”孟北措眼睛一亮,“那你能帮它吗?”
百里絮点了点头。他自小在药灵谷长大,耳濡目染,对草木虫豸的习性伤势,比寻常孩童懂得多些。他让孟北措捧着蝴蝶,自己跑去旁边的药庐,寻来极薄的桑皮纸和一点点特制的、无色无味的植物胶。
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在春日的暖阳和花丛中,小心翼翼地替那只蝴蝶处理伤口。孟北措手很稳,眼神专注,屏住呼吸,配合着百里絮的动作。阳光透过花叶,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那一刻,时光静谧而温柔。
好不容易将蝴蝶的翅膀固定好,孟北措将它轻轻放在一朵盛开的勿忘我花心,看着它微微颤动的触须,松了口气,咧嘴笑道:“玉颜妹妹,你真厉害!”
百里絮看着他的笑容,心中那点因顶替阿姊而产生的不自在,似乎消散了些。他低声道:“它需要休息,我们别打扰它。”
“嗯!”孟北措用力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花坡上,一时无话。孟北措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东张西望。忽然,他指着远处山谷深处一片氤氲着淡紫色雾气、开着诡异艳丽花朵的区域问:“玉颜妹妹,那边是什么地方?花的样子好奇怪。”
百里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变:“那是‘幽阙’,谷中禁地,种的都是带毒的花草,寻常人不能靠近。”
“毒花?”孟北措更好奇了,“很厉害吗?”
“嗯。”百里絮点头,语气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认真,“有些毒,沾之即死。有些毒,会让人产生幻觉,生不如死。父亲说,药与毒,本是一体两面。用之善则活人无数,用之恶则害人性命。我们药灵谷虽研究毒理,却只为解毒克毒,绝不轻易用毒伤人。”
孟北措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玉颜妹妹”说话的样子,认真又好看,便托着腮,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玉颜妹妹,你懂得真多。不像我,只知道练武和……吃东西。” 说到最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百里絮被他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轻声道:“各有所长罢了。孟公子武功定然很好。”
“嘿嘿,还行吧!我爹说我力气大,就是有时候控制不好。”孟北措挥了挥小拳头,又想起什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问,“玉颜妹妹,你……你喜欢武功吗?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很好玩的!”
他的气息扑在百里絮耳边,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气和淡淡的葡萄甜味。百里絮耳根微热,向旁躲了躲,摇头:“不必了。父亲说,我体质偏阴柔,不适合练刚猛的外家功夫。谷中也有强身健体的养生拳法,我练那个便好。”
“哦……”孟北措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打跑他们!我爹是武林盟主,我可厉害了!” 他挺起小胸脯,努力做出威风凛凛的样子。
百里絮看着他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这个孟北措,虽然有点呆,有点贪吃,但……心思单纯,心肠似乎也不坏。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孟北措得了回应,更加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开始讲他偷溜出家门追野兔结果掉进泥坑的糗事,讲他第一次拿木剑把教习师傅的裤子挑破的壮举,讲他娘亲做的桂花糕多么多么好吃……
百里絮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回应一两句。阳光暖融融的,花香醉人,耳畔是男孩清亮又有些絮叨的声音。这样的午后,宁静得仿佛能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日头渐渐西斜,该回去了。
百里絮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着的草屑:“孟公子,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孟北措正说到兴头上,闻言有些不舍,但也知道该回去了。他站起身,忽然想起什么,脸微微红了,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看着百里絮:“玉、玉颜妹妹……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百里絮看着他突然扭捏起来的样子,有些疑惑:“什么话?”
孟北措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往前一步,乌黑的眼睛亮晶晶地,直视着百里絮,大声道:“玉颜妹妹!我……我喜欢你!等我长大了,娶你做新娘好不好?”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百里絮整个人僵在原地,凤眸睁大,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腾”地涨红,一直红到耳尖脖颈!
他、他在说什么?!
娶……娶他做新娘?!
他是男的!而且顶的是阿姊的名字!
巨大的荒谬感、羞恼感、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慌乱,瞬间淹没了百里絮。他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脸颊滚烫,几乎要冒烟。
“你……你胡说什么!”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罕见的急促和气恼,转身就想走。
“玉颜妹妹你别走!”孟北措急了,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要跑,下意识就冲上去,一把抱住了百里絮的……腿。
没错,是腿。
六岁的孟北措虽然比同龄孩子高壮些,但百里絮(尤其是穿着小袄裙子模样的他)看起来纤细,孟北措情急之下,竟是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小腿,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仰着小脸,急切又认真地说:“我没胡说!我是真心的!玉颜妹妹你最好看,最厉害,最温柔!我就要娶你!爹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百里絮被他抱得动弹不得,又羞又气,浑身都僵了。男孩温热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小腿,脸颊甚至贴在他的衣料上,那触感清晰得让他头皮发麻。他想挣开,又怕用力伤到对方,毕竟孟北措是客人。只能僵着身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放开!”
“不放!除非你答应我!”孟北措犯了倔,抱得更紧了,还把脸埋在他腿上蹭了蹭,闷声闷气地,“玉颜妹妹身上香香的,像药草和花混合的味道,真好闻……”
百里絮:“!!!”
他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气血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都有些发黑。这辈子,不,连同下辈子,都没遇到过如此窘迫荒唐又……令人无措的境地!
“孟、北、措!”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恼意。
就在这时——
“噗嗤!”
一声极力压抑却还是漏出来的轻笑,从旁边一丛茂密的“夜香木兰”后传来。
百里絮和孟北措同时一僵。
只见花丛晃动,一个粉嫩嫩的小身影钻了出来,正是躲了半天的百里玉颜。她脸上红晕未褪,眼睛却笑得弯成了月牙,指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尤其是自家弟弟那羞愤欲死又动弹不得的模样,乐不可支:“哈哈哈!阿絮!孟哥哥!你们……哈哈哈!”
孟北措愣住了,看看怀里抱着的“玉颜妹妹”,又看看从花丛后钻出来的、穿着粉色裙子、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但感觉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小姑娘,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你……你是?”
百里玉颜忍着笑,走到两人面前,对孟北措福了福身子,声音清脆:“孟哥哥,我才是百里玉颜。这是我阿弟,百里絮。他性子静,我方才不好意思出来,便让阿弟替我……嗯,招待你。”
孟北措的眼睛慢慢瞪大,嘴巴也张成了圆形。他呆呆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还紧紧抱着的、穿着浅青色小袄(此刻看来,确实不像女孩裙装)、容颜绝美却脸色铁青的“玉颜妹妹”,又抬头看看旁边巧笑嫣然的真正玉颜,脑子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他抱错了人?
还对着一个男孩子,说了“我喜欢你”、“娶你做新娘”?
“轰——!”
这次,轮到孟北措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向后踉跄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看百里絮,又看看百里玉颜,再看看百里絮,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脸的窘迫和茫然。
百里絮在他松手的瞬间,立刻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脸上红潮未退,凤眸里却结了一层冰,狠狠瞪了孟北措一眼,又瞪了偷笑的阿姊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脚步又急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阿絮!等等我!”百里玉颜连忙追上去,还不忘回头对呆立原地的孟北措做了个鬼脸,“孟哥哥,我阿弟脸皮薄,你别介意呀!其实你眼光不错,我阿弟长得比我好看多了!哈哈哈!”
笑声随着姐妹(弟)俩远去,渐不可闻。
只留下孟北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暮春的夕阳里,站在一片勿忘我花海中,脸上红白交错,眼神茫然又混乱。微风吹过,送来淡淡花香,也送来方才指尖残留的、那清瘦小腿的触感,和那混合着药草与冷香的、独特的味道。
他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眼光的怀疑和对这个混乱下午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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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在这里,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开始扭曲、晃动。
明媚的阳光褪去,温暖的春风转为凛冽。药草的清香被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取代。孩童天真烂漫的笑语,变成了凄厉绝望的惨叫、兵刃交击的锐响、房屋倒塌的轰鸣,以及……火焰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百里絮猛地睁开眼!
额间冷汗涔涔,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腕间的玉奴被惊醒,昂起头,淡金色的蛇瞳担忧地望着他。
眼前,是忘尘亭飘飞的纱幔,是南疆血色朦胧的月,是脚下深不见底的幽谷。哪里还有药灵谷的桃花春溪,勿忘我花海,和那个抱着他腿、说要娶他的呆子?
只有冰冷的石榻,残留着醉意的头颅钝痛,和胸口那片仿佛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与灼痛。
他缓缓坐起身,绡云衫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带来不适的凉意。他抬手,用力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又梦到了。
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鲜活。
他甚至能回忆起孟北措指尖的温度,他说话时眼睛里的光亮,他身上那股阳光和青草般的气息,还有……被他抱住腿时,那种猝不及防的、羞愤欲死的慌乱。
百里絮……不,是洛昔风,缓缓闭上眼,唇角扯出一个讥诮又苍凉的弧度。
真是……荒唐。
当年那个偷葡萄吃、抱着他腿不撒手、说着蠢话的呆子,如今已是名满江湖、即将角逐武林盟主之位的少年英侠孟北措了吧?
而他,药灵谷的少主百里絮,早已死在那场大火里,死在那三百多具焦尸之中。活下来的,是毒汐门的少坛主洛昔风,是世人眼中阴狠毒辣、杀人如麻的邪道妖人。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正邪天堑,隔着无法回溯的时光,和早已面目全非的彼此。
那个午后花丛中的懵懂话语,那只被小心翼翼固定的蝴蝶,那个温暖又令人窘迫的拥抱……都不过是早已破碎的琉璃幻影,是沉在记忆最深处、偶尔被醉意打捞起来的,一点可笑又可怜的点缀。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苍白的唇瓣。
洛昔风站起身,走到亭边,凭栏而立。夜风猛烈,吹得他衣衫猎猎,长发狂舞,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卷入下方无边的黑暗深渊。
他望着北方,那双墨绿的凤眸里,最后一点因梦境而产生的微弱波澜,也彻底归于沉寂,只剩下比夜色更浓、比深渊更冷的幽暗。
药灵谷的血债,总要有人来偿。
无论凶手是谁,无论牵扯到多少所谓的“名门正派”,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至于孟北措……
若他识相,不来碍事,或许……还能留他一命。
若他不识相,挡了他的路……
洛昔风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莹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双手,救过人也杀过人,调过良药也炼过剧毒,曾小心翼翼为一只蝴蝶固定翅膀,也曾冷酷无情地判决叛徒受那“美人恩”极刑。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孩童小腿衣料的触感,和那混合着药草与阳光的、干净温暖的气息。
他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将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柔软记忆,彻底碾碎。
南疆的夜还很长,浓得化不开。
而属于洛昔风的黑夜,从他九岁那年,从药灵谷化为焦土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真正过去。
或许,也永远不会过去。
他转身,不再看那轮血月,也不再看北方,一步步走下石阶,重新没入千蛛万毒坛那永恒的、幽碧的灯火与阴影之中。
腕间的玉奴似乎感应到他心绪的冰冷死寂,轻轻蹭了蹭他的皮肤,然后,将自己盘绕得更紧了些。
仿佛这是它唯一能给予的,微末的陪伴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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