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气

　　“你没事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李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能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生硬，几乎是在呛声。

　　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凭什么对林决明发脾气？

　　硬梆梆的语气让李郁感到无比的不自在，而这种感觉在他看到林决明波澜不惊的表情时达到巅峰。

　　瞧瞧，多像在无理取闹。

　　林决明应该马上要看见你的真面目了。

　　数个想法在脑海里叫嚣着。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郁克制住了自己想要马上逃离的冲动。

　　他握紧拳头，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林决明，等待他露出自己意料之中的表情——那种被冒犯的不悦，或是厌恶。

　　但林决明没有。

　　他的表情仍然平静，甚至连眼里的光都没有转一下，仿佛在说：看吧，果然有事。

　　这种了然的平静，比任何质问都让李郁觉得难堪。

　　就在李郁即将被这沉默压垮的下一秒，林决明毫无预兆地向前半步，伸出手。

　　李郁条件反射地闭上眼，以为对方要抓住自己。

　　可那只手只是越过他的肩膀，“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他身后那扇一直虚掩着的办公室门。

　　门内的光与声音彻底被隔绝。

　　林决明收回手，视线重新落回李郁煞白的脸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松地说：

　　“门没关严。”

　　说完，他不再停留，侧身从李郁旁边走了过去。

　　“走吧。”

　　林决明走到一半回头对李郁招招手。

　　李郁在原地站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了跟上。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节奏却微妙的不同。

　　李郁刻意落后半步，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林决明垂在身侧的手上——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颗小痣，正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比起质问或者不耐，此时的沉默更让他心慌。

　　他宁愿林决明说点什么，嘲笑他的失态也好，追问原因也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又把一切都圈定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里。

　　就在他们即将经过二班门口时，林决明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李郁心里一紧，也随之站定。

　　只见林决明转过身，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裹着橘黄色的糖心，在他掌心被正午的煦阳照得亮晶晶的。

　　“吃点甜的。”林决明的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心情会好。”

　　李郁怔住了，呆呆地看着那颗糖，又抬眼看看林决明。

　　对方的表情依旧平静，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映着他的不知所措。

　　他没有接。

　　林决明等了两秒，见他没有动作，便极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李郁心跳骤停的事——他自然地牵起李郁垂在身侧的手，将那颗糖放进他的掌心，再轻轻帮他把手指合拢。

　　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进去吧。”林决明收回手，重新插回口袋，仿佛刚才那个亲昵的举动只是顺手而为，“休息一下。”

　　李郁愣愣地点头，看着林决明的身影继续往前走，在一班的门口一拐，消失不见了。

　　他这才僵硬地转身，走到座位坐下。

　　“怎么样？老何说什么了？”

　　向嘉树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道。

　　可眼前的人半天没有反应，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发起了呆。

　　“嘿，没听见我说话吗？怎么了？”

　　一只手掌伸到面前晃了晃，李郁这才一惊，回过神来。

　　“没事，就是问了下最近的情况，让我好好学习。”

　　“哦…哦，那就没事了。”向嘉树点点头，好似松了口气。

　　但是他又马上支棱起来，左右瞅瞅，压低声音说：“我听别人说好像这周三要开家长会。”

　　“家长会”三个字一出，李郁心里突地一跳。

　　“而且这次好像不能不来，似乎很重要。”向嘉树紧接着说道，“你怎么办，你爸妈能来吗？”

　　“我不知道。”李郁摇摇头。

　　“哎，不管怎么样都放轻松，这次开学考你的成绩很好，语文还是全校第一，老何只有夸你的份儿。”

　　向嘉树拍拍李郁的肩膀：“好困，我先睡觉了。”

　　他转过身趴下午睡，但李郁却睡不着了。

　　家长会……吗？

　　李郁松开始终紧攥着的手，将其中橙黄色的糖含进嘴里。

　　那颗糖放进嘴里，浓郁的橘子甜味在舌尖化开，却丝毫没能压住心底泛起的苦涩。他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胳膊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不会来的。

　　这个念头沉沉地坠入心底。

　　他甚至能清晰地预演整个过程：他会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用最平静的语气通知他们。盛文梅会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说“看情况吧，我那天可能很忙。”；李世炎则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又不是高三，次次都去，公司裁员我很难请假的，你自己不能懂事点？”

　　“懂事点”。

　　李郁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

　　他当然“懂事”，所以他早就学会了不抱期望。初中那次和班主任的激烈冲突后，他们来到学校，第一件事不是问他受了什么委屈，而是当着老师的面斥责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人省心？”

　　——从那以后，他就明白了，在老师和父母面前，他永远是那个“不懂事”的麻烦根源。

　　可现在呢？

　　他的成绩一直在稳定进步，这次考了年级前五十，语文甚至是第一。这份成绩单明明该令人骄傲，可此刻却像一面镜子，再一次清晰地照出了那个家里无人在意的事实。

　　老何的夸奖，同学的羡慕，都无法填补那个巨大的黑洞。

　　橘子的甜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糖块在齿间碎裂的细小声响。

　　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在一片自我隔绝的黑暗里，清晰地听见心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看吧，你做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你永远都是一个人。”

　　尽管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李郁仍然无法从中快速脱离。

　　甚至说，他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自我厌恶的情绪中。

　　果不其然，在午休结束的时候，老何就进来通知周三开家长会，并且强调了现在处于关键的高二下学期，家长都要到场。

　　下午的课，他上得浑浑噩噩。直到放学的下课铃响起，他才得到解救般迅速收拾好书包，简单和向嘉树道过别后冲出教室。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楼梯口，却在下楼的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小心。”

　　一只手从后面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李郁下意识看过去，林决明正站在自己身后。

　　“谢、谢谢。”李郁动了动胳膊想抽回手，对方却先他一步松开了。

　　林决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你……”林决明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上次说想要一份数学的笔记，还需要吗？”

　　这是一个笨拙、显而易见的借口，至少不该在此刻被提及。

　　李郁知道，他只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对劲，想用这种不伤及自尊的方式表达关心。

　　但这份小心翼翼的体贴让李郁感到狼狈。

　　眼前的人是这么、这么的好。

　　明明两人间的距离已经从原来的遥不可及到现在的近在眼前，他却觉得自己和对方更加遥远了。

　　于是他用力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说完，他不敢再看林决明的表情，转身汇入了人流之中，快速消失在转角。

　　他走得很急，像是这样就能把那份让人心乱的关心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远，李郁才敢回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就没有了林决明的身影。

　　*

　　李郁推开门，发现盛文梅和李世炎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爸，妈。”他拿出回执单，声音干涩地开口，“周三下午要开家长会，老师说……很重要，必须到场。”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正发出阵阵笑声。

　　盛文梅的眼睛没离开屏幕，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知道了，我周三有事，让你爸去。”

　　李世炎一听这话，立刻皱起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去不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一个新项目？而且现在裁员这么严重，我哪有时间去！跟你老师说，家长会又不是只有这一次，怎么次次都这么重要？”

　　熟悉的推诿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但这一次，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绝望，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走开。

　　他盯着两人的表情，说：“我开学考进了年级前五十，语文是年级第一。班主任说……”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盛文梅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被打扰的不耐：“考得好是应该的，难道还要我们敲锣打鼓表扬你？李郁，你怎么不看看你弟弟考的多好，他这次可是年级第一。你这年级前五十还算好？”

　　“就是啊。”李世炎接过话头，“语文考一次第一名有什么用，就是这次运气好罢了。什么时候你能像阿盛一样让人省心！”

　　又来了。

　　“省心”“懂事”“像阿盛一样”。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在老师面前斥责他“不省心”。

　　转头却又换上笑脸和老师攀谈：“我们阿盛之后也想到跳级到您班上，您看能帮忙安排一下吗？阿盛很聪明，和李郁不一样，而您又是这个学校最好的老师，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李郁，要是耽误了您的教学，我们可以转班。”

　　记忆似乎不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

　　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在一瞬间攫住了他。

　　李郁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电视的嘈杂。

　　“所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是没意义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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