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拥明月

　　与顾雁回就此一别不见，我去了天星阁，拜在首座徐天南的门下。

　　我与徐天南之间并无纠葛，然而卖命六年，奔波六年，却是有比纠葛更深的误会。因着这些误会，后来我也才终于醒悟，原来我温亭娇才是真正的寻常之人。

　　其实顾雁回，……比我有眼光得多。

　　——徐天南与我并无牵连，我拜在他门下，乃是出于两个误会。我离山的那年禁地出事，魇境意外连通了结界，我因丢了灵玉，在结界之中差点一脚踩进深渊。恰逢有人经过，这经过之人将我带倒，是以我神智蓦然清醒，未曾被魇境所迷。

　　后来我爹连忙寻来，使了一个术法将我罩住，我便从魇境中脱身。

　　然而那出现在魇境中的人，却是干了一桩大事，将试图作乱的魇魔揍得鼻青脸肿，不得已逃之夭夭，山门还未收拾它，魇魔竟已率先逃走了。

　　卞师长纵观百家，眼力甚好，当下便认出那人的身手，使的乃是天星连横一招，如此有名目的招数，自是为天星阁之人。

　　且能独自斗败魇魔，多半还不是寻常弟子。

　　那人因把魇魔打倒，山门便特地礼谢了他一番。更邀他在山中住下。

　　徐天南本来应了，然而得知我爹已经出关，还要来见他一见，不知为何又是借口有事在身赶回了摘星楼。苏师姐向来爱跟我爹打听仙门中的事，当下便猜了出来，当年三家仙门联手，唯独我爹赢得最光彩，这徐天南定是觉得没面子。

　　苏师姐说得似乎有理，然徐天南虽姓徐，却并非仙门老祖徐无咎甚至徐玉的后人，犯不着叫他没有面子。

　　我也甚为疑惑了几天，后来才知晓，之所以那日徐天南溜得甚快，乃是因为他知自己在魇境中将人撞倒，且又得知了我是掌门的女儿，担心我爹寻他的晦气。是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场便溜回了摘星阁。

　　徐天南之所以谨慎如此，乃有一个缘由在里头。

　　仙门中天星阁独居一隅，然而名头却是不小，只因其先祖徐无咎乃为仙道创立之人。

　　而徐无咎唯有一个后人便是徐玉。身为现今的阁主，徐玉让人觉着胸无大志，他手下就一个首座，便是徐天南。徐天南是为首座，地位便仅在一人之下，然因阁主徐玉不理事务，徐天南便几乎包揽了门中的大事小事。

　　只是，做得越多，却越是不受徐玉的欢喜。

　　——这倒并非是徐玉是个瞎子，看不见手下人的付出，而是这徐天南的出身叫人警戒。他本是徐家家奴，由一个家奴成为首座，可想而知，一路上定然是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都做了。

　　然而已坐到了首座的位置上，他还愈努力，自然叫阁主徐玉十分惊慌，总不能因着家奴如此努力便把阁主的位置也让出来——是以，徐玉只得对徐天南疏远，疏远着疏远着，二人之间便似生了嫌隙，一个疑心主上对自己有意见，一个疑心属下随时要造反。

　　双双敬而远之。

　　可徐天南思来想去不知其中原因，他不知为何徐玉不喜欢自己，只以为自己受阁主冷落是因他不够努力，便是心中苦恨了起来。他一路坐上首座之位，大约十分辛苦，是以对手下之人便更是冷血无情。

　　对自己狠一百倍，对旁人狠一万倍，便是徐天南此人的作风。

　　我当年不经世事，雁回山招猫逗狗的门风并未叫我明白人心叵测，也并未叫我知晓人心甚毒，初见徐天南时，只知他是仙阁首座，位高权重，光风霁月，万人之上。

　　再见徐天南时，他广招弟子，为着谋划一个远大前程。吸纳了几乎投靠仙阁的百家弟子。而我无处可去，恰看到一张招募令，便亦是成了其中的一员。

　　那时我并不知，徐天南此人，便是命运在我面前明晃晃埋下的一个祸根，这个祸根结得如此麻烦，除了我错把祸根当作运气，亦是因为我生来无知浅薄。——看不穿那些虚名之下，究竟人心如何难副。

　　拜徐天南的人甚多。

　　一道招募令引来千人之众，这千人过五关斩六将，堪堪只留下了一百，而这一百人真正能进入摘星楼的，唯有十名。

　　我便排名第十。

　　本来，这十名都轮不着我，恰在最后面见的关头，一个见多识广的弟子进了摘星楼，见传闻中的摘星楼竟不过在半山腰一座破房子里，大为失落，当场便弃牌而走。我便由十一变为了第十。徐天南需要十个唯命是从之人。为他卖命之人——

　　十人确然有几个都丧生在了为天星阁复命的路上，唯独我一个，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好歹只是与徐天南反目成仇。并未曾成为他往上攀登的一条踏脚石。回首看去，昔年所作所为，恍然是被猪油蒙了心，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甚是后悔进天星阁。可遇到徐天南，乃至进了这天星阁，似乎也是冥冥中的一种命数。

　　初入天星阁，徐天南本是无意收我，他倒认出我是温无极的女儿，大约想到温无极此人惯来脾气不小，颇有霸道，徐天南便是犹豫了。就在犹豫之中，我向他道出我爹如今已卸下掌门之位，是以我需拜入天星阁，方能在仙道之中寻一个去路。

　　我这人多思多虑，是以平日并无什么玩笑话，与人交谈第一步便道明来意，不说则已，一说便是剖心之言，苏师姐过去便笑我，说我看起来是个机灵模样，然为人却是心眼实在，且实在得简直有些吓人，只怕在外人哪里要吃亏。

　　好在，苏师姐知晓我爹虽是有脾气，但在仙门中好歹也有些名气，旁人不至于来欺辱我。是以学不会婉转倒也无伤大雅。

　　可我不肯留在雁回山，我爹走了，我亦是想出门闯荡。

　　便是这一番话倒出，徐天南抬起头来仔细打量我，我那时刚出山，不知晓天地之间我的分量实在算不上什么。对未来尚有一番期许，是以便也很是沉得住气，很有一番对远大前程的向往。

　　大约瞧着我还过得去，徐天南允了我入阁。

　　入阁前三载，我本以为自己要大展拳脚，岂料整整三年却皆是在门中打酱油。

　　徐天南此人乃是从家奴一路爬上来，为了坐稳首座之位，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一个人但凡心机多了，对于无用之人便是抛在了脑后。

　　我仍记得自己为何被冷待了三年。入阁第二日，我与几位同伴在半山腰的摘星楼各自寻了去处，那摘星楼分为两处，其中前摘星楼是为徐天南的办事居所，便是一栋甚为破烂的山楼。

　　另一处为后摘星楼，接天连日，富丽堂皇，手可摘星，方是徐家人真正的门面。

　　后摘星楼我们这些阁中弟子自然是去不得的，就连徐天南，也不能随随便便到那里去。

　　听闻后摘星楼只住了一人，便是阁主徐玉的母亲燕夫人。

　　为着省钱，前楼常不点灯，阴暗如一个鬼屋，徐天南本人便是这鬼屋里的幽灵，日夜衡量着手底下的弟子，谁若不听话，便会被他冷言嘲讽一通，顺带撵出天星阁。

　　犹记得那时魔族起了一番骚动，不满魔尊楚流风被囚，在南疆闹事闹得甚欢。

　　此事还未传开，徐天南便打发一批弟子前去南疆平定，路上分文不予，还要自带干粮——

　　听闻消息，立时有两名弟子撂了挑子不干。这两个人里，其中一个便正是我。

　　现在想来，那时我若是不被徐天南这位“名门正派”“第一首座”的名头迷惑，撂了挑子却还迟迟未走，又怎会白白在那破烂的鬼屋浪费掉自己的青春年月……

　　……年少甚是无知，往后想来，唯余一声叹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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