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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动天启 棋覆山河
王座之上,风无忌指尖在螭首扶手上时缓时急地叩击,敲在每位臣工紧绷的神经上。
“宣——中原使臣上殿!”
徐内侍悠长的唱谒声撕裂了殿宇的寂静。
殿门方向,逆光中,三道身影踏着光尘缓缓步入。为首者正是中原使臣公叔厉,他步履从容得仿佛不是走在异国大殿,而是在自家庭院信步。身后两位副使,一人手捧鎏金国书,一人持青铜节杖,仪态端方却暗含倨傲。
行至御阶前,公叔厉长揖:“外臣公叔厉,奉中原武侯之命,拜见扶摇风侯。”
“贵使远来辛苦。”风无忌的声音带着沉沉的威严,“武侯遣使而来,有何见教?”
公叔厉直身,双手虚托:“不敢称见教。我主武侯偶得‘山河鼎’,不敢专美,特设‘文华宴’于天启,邀天下共赏,切磋礼乐,以彰王道。”
他声音陡然转沉:“礼乐之宴,需重器相配方成佳话。近来,扶摇‘霜华’之名遍传宇内,我主心向往之。届时,望风侯能遣使携此宝箫同往,与‘山河鼎’并陈于天下。”
公叔厉再度开口,语气转为推心置腹的担忧,“神器现世,天下瞩目,固然是喜;然宝器之贵,在于德配。扶摇新立,根基未稳,我主实是忧心,恐四方豪强因此生觊觎之心,反为贵国招致无妄之灾。”
他目光诚恳地望向御座:“故我武侯设此宴,名为共襄盛举,实为扶摇正名啊!万望扶摇不要拂了武侯一番苦心啊。”
风无忌静默片刻,倏而轻笑一声:“武侯得‘山河鼎’,乃天下盛事,寡人自当道贺。‘文华宴’,听来倒也风雅。”
旋即,他语调一扬:“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不知武侯此番邀约,主旨是为共赏‘山河鼎’之古朴,还是……惦念着我东海之滨的这支玉箫?”
公叔厉面色不变:“风侯言重了。武侯之心,在于天下同乐,文明共续。霜华清音,山河厚重,皆是承载古礼、沟通天人之圣器,正合‘文华’至道。二者同现,恰如日月同辉,正可昭示天命所归,礼乐复兴乃大势所趋。”
公叔厉忽然眼睛一眯:“为表郑重,我主已命吴擎上将军亲率五万精锐,于边境扫榻相迎,定要护得扶摇使团周全,沐浴天启荣光!”
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中原待客之道,果然气势恢宏。尊使巧舌如簧,老夫佩服。然则——”
百里琨音调陡然拔高:“扶摇立国,承的是天命,顺的是民心!何需他人来‘正名’?!”
百里琨转向风无忌:“君上!既然武侯盛情相邀,我扶摇何不慨然赴会?!就让天下人都睁眼看清楚,何为‘旧鼎沉沙,新箫引凤’!也让我扶摇之清音,响彻中原!”
风无忌抚掌一笑:“相国之言便是寡人之意,武侯既以‘礼’相邀,扶摇便以‘礼’相还!”
公叔厉也不恼,从容一揖:“武侯有言,小满之日,天地始盈,正合共鉴礼乐之盛。外臣便在天启静候,盼与扶摇使团共赴此佳期。”说罢,领着副使从容退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待使臣离去,殿中气氛一松,随即被更大的暗流所取代。风无忌不给任何迂回的空间:“出使之议已决,使团人选,诸位可有建言?”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语。几位重臣相继出列,举荐人选各异,皆被风无忌不着痕迹地驳回。
时机已至。风伯璋抢步出列,情真意切:“父君!儿臣举荐二弟徽羽!二弟官拜上卿,才思敏捷,临淄城内无人不晓!更兼日前与霜华之主琴箫和鸣,默契天成,此乃天意所示!儿臣以为,正使之位,非二弟莫属!”
这番话语,将风徽羽高高架起。世子党羽立刻出声附和,赞誉之间,已将风徽羽捧至云端。
风徽羽垂眸,袖中的手无声攥紧。这蜜糖包裹的砒霜,他如何不识?
风无忌目光落在他身上:“徽羽,世子举荐,众望所归。你,可愿担此重任?”
风徽羽应声出列,躬身一礼:“儿臣,领旨谢恩。”
风徽羽并未推诿,反而顺势而上,“中原路远,吉凶难测。儿臣自身安危不足惜,唯恐有负君父重托。为保万全,恳请允准骑司马虞欢喜担任护卫统领。虞司马勇毅忠耿,熟知军旅,有他同行,儿臣方能心安。”
这一着,既显担当,又握要害。
“准。”风无忌点点头。
“持箫者姜氏女,随行。”风无忌接下来的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朝堂。几位老臣骇然变色,窃窃私语声骤起。
风无忌任由那惊愕的涟漪扩散片刻,继续道:“典客精通诸侯礼制,可为副使,协理使团一应事务。”
未等众人完全消化,风伯璋再次急切上前:“父君!为使团周全,尤需心思缜密之人打理内务。大司田之女高玥,才艺双全,仪态端方,可为女官随行,于邦交细节之处,查漏补缺。”
风无忌目已然洞悉其为安插耳目,略作沉吟便道:“准。”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鱼贯而出。
风伯璋步履沉稳,经过风徽羽身侧时,却刻意放缓了半步,与他并肩而行。
“二弟此番出使,重任在肩。”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意味,“中原不比临淄,龙蛇混杂。二弟虽才识过人,但毕竟年轻,还是要懂得分寸才好。”
风徽羽脚步微顿,面上依旧温润:“谢兄长提点,徽羽自当谨记。”
“如此最好。”风伯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高望之正与同僚站在廊下商议着什么,见世子走来,立即躬身行礼。
风伯璋却在他面前停下,语气亲切自然:“大司田,方才朝会上提及令嫒随行之事,本世子忽然想起一事。”
声音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位大臣都能听见:“母后日前对令嫒赞不绝口,还请令嫒多进宫陪伴。”
高望之心中一凛,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承蒙王后厚爱,臣与小女感激不尽。”
风伯璋含笑点头,目光却若有深意地在高望之面上停留一瞬,“毕竟...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总是值得栽培的,不是吗?”
说罢,他不待高望之回应,便转身离去。
高望之站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他缓缓直起身,对身旁同僚勉强一笑,心中已然明了:高家必须做出选择了。
翌日,东宫。
风伯璋把玩着一块玉佩,看着垂首恭立的高望之:
“大司田,昨日朝会你也见了。我那二弟如今风头正盛,若让他携霜华之功归来,只怕这临淄城里,更要只知二公子,不知世子了。”
“世子乃国之储君,名分早定。二公子毕竟年少,中原局势复杂,能否建功尚在未定之数。”
“未定之数?”风伯璋轻笑一声,将一份密报推至案前,“司田不妨看看这个。”
高望之双手接过,只见上面写着:二公子已命人暗中排查使团人选,尤忌东宫关联。
“看见了吗?”风伯璋的声音冰冷,“我这二弟,心思细得很。大司田,你说本王该如何‘放心’?”
高望之将密报恭敬放回:“臣明白了。小女随行出使,绝会不负世子所托。”
这时,内侍通传高玥奉王后之命前来。高望之识趣告退,与女儿擦肩时递过一个眼神。
“臣女高玥,拜见世子。”
“起来吧。”风伯璋踱步至她面前,指尖轻抚过她发间珠钗,“可知今日为何唤你来?”
高玥垂眸:“臣女愚钝。”
风伯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高玥,从你踏入东宫这一刻起,你和高家的前程,便都系于本世子一身。”
他松开手,拿出那枚雕刻着凤穿牡丹的羊脂玉佩:“这是母后当年的佩饰,今日赐予你。待你自天启归来,本王便奏请父君,正式封你为妃。”
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记住,好好替本王看住风徽羽。若让本王察觉你有异心……临淄城便再无高家立锥之地。”
高玥握着那枚滚烫的玉佩,仿佛握着自己尚未冷却的心。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那里曾有少年公子抚琴的侧影,有过她来不及说出口的悸动。
随即,她闭上眼,如同敛上最后一道帷幕,将那个会为琴音心动的自己,彻底封存。她对着风伯璋,一字一句道:"高玥唯世子马首是瞻。"
看着她彻底臣服的模样,风伯璋满意地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高玥顺从地依偎着,目光却越过他的肩头,落在虚空处,再无波澜。
与此同时,驿馆内。
风徽羽奉旨前来宣旨。夕阳西斜,光影斑驳地洒在院中海棠树上。
姜垣与肖氏迎至院中,姜雪霁静立父母身后,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格外脆弱。
“安乐公、夫人、姜姑娘。奉君上旨意,扶摇将遣使赴中原天启城参加‘文华宴’,特命——姜姑娘携箫同行。”
姜垣和肖氏家皆是一惊。
倒是姜雪霁,只见她上前一步,敛衽行礼:“臣女接旨。”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挑不出错处。
风徽羽心中莫名一涩,放缓语气:“姜姑娘,此行虽远,然使团护卫周全,我和虞司马亦会全力护持......”
“臣女明白。”她轻声打断,“君命难违,臣女自当遵从。”
风徽羽还想说什么,姜垣猛地上前,挡在女儿身前:“旨意已接,不便久留贵客!二公子请回吧!”
那“贵客”二字,咬得极重,风徽羽只得离开。
望着风徽羽离去的背影,姜垣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内心的愤怒。
是夜,驿馆内室,灯火昏黄。
肖氏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她。她的目光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雪霁,”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你就要去往中原,有些事,娘不能再瞒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娘本不姓肖,本姓赵,来自朔方雪域,是侍奉大巫的司箫使。”
阴影里的姜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默认了这个他保守了二十年的秘密。
姜雪霁瞳孔微颤,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仍是心神俱震。
“司箫使的职责就是世代守护霜华。”肖氏的目光转向那个乌木长匣,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世人皆传霜华是玄武遗泽,有操控风雪、长生不死之能。”
她颤抖着打开匣子,取出霜华,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可娘要告诉你,当年我亲自经历了那场战争,那千里冰封的传说,娘却未亲眼所见是霜华引起的。只知道突然暴风雪来临,然后就如世人描述那般,千里冰封。“
“当年暴风雪太大了,天昏地暗,我心中惧怕,带着霜华转身逃走,晕倒在雪地,后来被你爹所救,霜华也被献于扶摇王庭,这一晃,便是二十年。”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悔恨与恐惧:“那夜来袭的刺客,其身法路数,十有八九是大巫麾下的‘行者’。他们应是为夺回霜华而来。”
“你我能持之无伤,并非什么天命,”她苦涩地摇头,“只是我族久居极北,血脉特殊,体质耐寒而已。这根本不是什么祥瑞,而是招致灾祸的不祥之物!”
说到这里,她将霜华塞进姜雪霁手中,力道大得几乎掐疼了她:“可现在,他们要你去中原!扶摇、中原、雪域,他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将你陷入险境!”
接着她又将一个锦囊摁入女儿掌心,眼泪不受控的流下来:
“这个你收好!这是娘的家乡,保佑平安的锦囊,或许在关键时刻,能让你逢凶化吉。记住!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打开!一定,一定要平安!我的女儿,娘等你回来。”
姜雪霁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玉箫和那个被母亲攥得温热的锦囊。前朝宗女的枷锁尚未卸下,雪域司箫使血脉的宿命又轰然降临。
至此,她终于明白,从今往后,她不只是持箫人,更是棋子,是这场天启弈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注码。
夜风呜咽,吹得灯焰剧烈摇晃。姜雪霁伸出手,不是去护那火光,而是稳稳地,将灯芯拨亮了一分。既然前路是注定的黑暗,那她至少要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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