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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时说过我要走
祁羽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好好躺床上睡一觉了,今夜破阵又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她现在又累又饿,无比想念客栈的硬板床和饮子铺的荔枝膏水。
可现下,柳莺儿和福春主仆俩都伤着了。一事赶着一事,她还不能不管不顾地沉去梦乡。
小刀奉师命,连夜赶赴离饮子铺最近的医馆青囊居,将他们家郎中直接从床上薅了起来。郎中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就带着医箱一路被扛去了饮子铺。
青囊居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医馆,这郎中刚被“请”进来时还一脸尴尬混着埋怨的不耐烦,这会儿一搭上病患的脉,立时嘴唇紧抿,眼神严肃起来,瞧着很是专业可靠。但也着实唬人。
“如何?”
“……心无所依,神无所归,这位姑娘此前受惊了。不过没什么大碍。”郎中嘴上虽这么说,可他的神情明明不是这么回事儿,越来越严肃,“受惊事小,易于调理,几贴药下去,便也无甚大碍。可姑娘的脉象,细如丝,软而沉,这是长年累月的忧思忧惧所致,心血日益暗耗,肝气不舒,导致损伤脾土,气血两虚。若再这样放任下去,长此以往,恐……动摇根本。”
“人生在世,姑娘还是看开些为好。”
郎中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生的一副清秀书生样,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让他整个人看着更加死板又冷情。
“若是我想看开些,我就能看开些——”柳莺儿盯着荷花纹样的轻纱床幔,眼睛一动不动,不知道心飘哪儿去了,“那这日子是不是太好过了点。可人世间走一遭,得不到、放不下、跨不过的事情多如牛毛,我如何能轻易看得开。”
“姑娘不妨换个法子琢磨,人总得活久一点,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柳莺儿不再说话,不知有没有听到郎中理智又现实的劝说。
祁羽倚在床尾,面无表情地打破空气中的凝滞,脸上是疲惫至极后的麻木:“麻烦郎中,还有一位病患在等着。”
“依在下看,这位女侠也需要诊治。”
“师父怎么了?!”
方小刀听到这,声音陡高,硬拉着祁羽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担忧又疑惑,这世上能伤师父的人应该还没出生才是吧?
“……我能有什么事。”
无非是观云禅师的无边阵法比想象中更加霸道,她在短时间内耗费了太多真气。
自从五年前那一场大迁出,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如此乏累。
当年,为了带领全部村民摆脱那庞然大物的追捕和猎杀,她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放血储血,最终成功让每一个村民都沾染上自己的血气。
因为只有她的味道,才能阻止那山中异兽的攻击和撕咬。村民们想要逃出烟霞村,逃出环绕烟霞村四周的像地狱牢笼一样的屏山,只有这一个方法。
她除了答应村长,别无选择。
谁让这野兽是她娘亲误闯入烟霞村时从外面带回来的呢。
母债女偿罢了。
百余年前,村民们的祖先为避战乱,拖家带口躲入此山间。之后日升月落,四季轮回,不闻山外人间。这里本是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
男人们打猎,女人们耕作,日子过得也算无忧无虑。平日里最担心的无非是地里的收成好不好,山林走兽的数量足不足,孩子们的猎术学的好不好。
那群山上空散开的绮丽红霞曾被逃命的人们看作是逃离乱世、通往世外桃源的指引。烟霞村也因此得名。
百余年恍惚过,斗转星移,红霞妩媚如斯。但从青竹误闯进烟霞村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不过二十年,山里的土地渐渐贫瘠,粮食愈加难活。山林里的走兽飞禽在与村民长们斗智斗勇的岁月中仿佛突然长出了灵智,变得像人一样狡猾。
绮丽的红霞逐渐变成了一条让人心生绝望的红绫,冷漠地等待着将整个烟霞村绞死的那天。
村民们起初想自救,他们在村长的组织下,展开了一场浩大的求生之旅。可残忍嗜杀的野兽,将烟霞村那么多条青壮人命,永远地留在了屏山里。尸骨无存,最后只剩屏山脚下那一排排的衣冠冢,见证了烟霞村充满血泪的绝望的过往。
至今为止,村民们依然对烟霞村和群山突然抛弃他们的缘由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对带领他们逃出生天、给予他们第二次生命的祁羽感恩戴德。
……此后,陈村长变成了陈长老,烟霞村变成了烟霞教,而祁羽是全体教众一致推举出来的当之无愧的教主。
呵,这个世界是偏偏是这么的无理。
连爹爹这位公认的烟霞村第一猎手都差点命丧那野兽爪下,可那野兽却偏偏对她手下留情,不,甚至是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但她根本斗不过它。她跟它都知道。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她宁愿那野兽当初能一爪子把她撕吧个烂。让她跟着整个烟霞村一起覆灭,从世间消失,一了百了。也好过现在这样,像背着个无形的枷锁,让她吃饭、睡觉、打架,不管何时,不管在做什么,总会冷不丁想起来,哦,原来她这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红绫,冷不丁哪一天,这红绫就勒的她喘不过气来了。
她爱娘亲,她亦恨娘亲。现如今,她只得在爱恨之间,挣脱不得。莺儿说的不错,看不开、放不下,才是人间常态。
她只能在人生的缝隙里,苟延残喘地放肆地活着。
“羽儿?羽儿?”
谁在喊她呢?语调温柔,充满关心,像娘亲去世前那一段时日,喊她的声音。一会儿响在耳边,一会儿又远在天边,飘飘忽忽,急得她越想抓住,却越抓不住。
“娘亲?”
祁羽着急地睁开眼,眼前却是全然的陌生。鼻尖荷香幽幽,昏暗的灯烛跳动着,劈啪作响。她的眼神从茫然不安到沉静淡漠,不过一瞬之间。
“你做梦了?想到娘亲了?”柳莺儿已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流了很多汗。”
“我没事。”
“小刀领着郎中去给福春诊病了。”
祁羽盯着柳莺儿脖子上包扎伤口的白绢,灵台彻底清明。她收拾起一切的如梦似幻,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掳你之人,你认识吗?”
柳莺儿靠回了床头,缓慢地点点头,莹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床幔一角:“他是桃花的相好。”
“你一早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所以那晚杏儿跑来告诉你王妈妈的死讯,其实是在威胁你?你跟她们说了我会帮你的事情,其实是在告诉他们你现在有人保护,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柳莺儿突然神色焦急地起了身,直接跪坐在床沿,一把握住了祁羽垂在身侧的手:“我不是有意欺瞒你,我……”
祁羽英气的双眉微皱,从头梳理起来:“赵泽与潘桃花看起来早有合作,他想通过潘桃花这个红翠楼头牌做眼线,伺机拿住王妈妈的把柄或是其他什么,以此达到让王妈妈进京的目的?而作为交换,他答应潘桃花,帮她离开红翠楼,变为良民……”
“若此事一切顺利,便再好不过。王妈妈一走,加上赵泽从旁协助,潘桃花想离开红翠楼只会更加容易。可现在,王妈妈却突然死了,这显然不是赵泽想看到的。他一心想攀附京中权贵,断不会让他的计划泡汤。可放眼天下,绿腰舞跳的最得王妈妈真传的便属你,然后便是潘桃花。她想将你推出去,把自己摘出来。”
祁羽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闪:“她应是不仅想将你推出去,她还想从你口中得知你能离开红翠楼的方法。她并不全然相信赵泽。”
祁羽眉头逐渐舒展,她看向柳莺儿慌乱的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一开始瞒着我,是因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是用何办法离开红翠楼的,包括我在内。”
“我猜的对吗,柳莺儿?”
“是,我瞒了你。”柳莺儿攥紧了手中的床幔,一双凤眼睁的大大的,直视祁羽,不再退缩,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是我不对。你若是想走,现在便可以离开。我不会拦着你。”
“我何时说过我要走。”祁羽看向她,明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浅淡笑意,“杀害王妈妈的凶手还没找到,我祁羽向来言而有信。”
柳莺儿一双凤眼立马亮了,明明身体还很虚弱,整张脸却看起来却异常明媚,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直接脱口而出:“……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离开红翠楼的。”
”是吗?”祁羽挑眉,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现在不想知道。”
“不想听算了。切——”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别开了视线。
她们,一个是山野里长大、自小便苦练功夫以自立的,一个是养在青楼里、自小便勤学歌舞以逢迎的,如此悬殊的二人,却是意料之外地如此相合。
院墙外,更夫打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更显深夜的静寂幽远。
已是四更天了。
正事谈完,祁羽跟柳莺儿道别之后便要离开,可一打开房门,却正碰上徒弟敲门的手势顿在半空,显是有事找她。
深更半夜,估计事儿不小。祁羽默默叹了口气。
她径直向院中的秋千走去,白日里曾坐在这里眯过一会儿,很是舒服。
“郎中送回去了?诊金付了吗?”祁羽一边晃荡着秋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刀站在祁羽身后,因祁羽现在正坐着,更显得他人高马大,他一把抓住了绑着秋千的麻绳,强制将摇晃的秋千停了下来。
“有关周氏暗卫训练营的地点,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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