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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生掌
薛宓娘想起来,许多年前,御医说她的身子落了病根,切莫着凉。然而雪山狩猎的故事,她在茶楼听书听过许多,却没有真的做过。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舍得与之擦肩而错。
横竖微生珩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拦不得她。
凛冬日短夜长,她平旦即起,天还是暗的。窗外的星星忽明忽暗,像穿过许多年的岁月望她。那时候,她和微生珩常常在晏宸宫后的小石山上看星星。
他们枕着手臂,躺在濡湿的青草上,发梢挠过鼻尖,有些痒痒的。
“怎么起得这样早?”微生珩忽然从后面抱上来。南恩观遇刺后,他似乎将睚眦剑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薛宓娘不自在地挣脱开。与他一整夜做着最亲密的事情时,她尚可以接受,可偏偏是这样满怀甜蜜柔情的拥抱,目光,亲吻……她总觉得会像刀子割开她的心。
因为这让她觉得曾经的微生珩回来了。
在她心中,六年的契阔别离将微生珩分隔成两个人。她深爱过的弈国质子已然在世间消逝,而后留下来的是弈国皇帝。
他明明不会再回来了,却还总想着骗她。他难道不知道,她曾经失去过的那一次,使她意志消沉,终日寡欢么?
倘若失而复得,又得而失之,岂不是可笑至极?
就算这样想着,薛宓娘眼下也没心情激怒他,只道:“昨晚小鱼说梦话了,说想吃烤兔肉。”
“可有吵着你?”
“没有,我才听两句就迷迷糊糊睡了。”
“那就好。”微生珩点点头,帮她将额角的碎发捋到耳后,轻声笑道:“他很喜欢你,我看出来了。他那只瓜藏了好几日,若是不够喜欢你,想来就趁你睡着偷偷吃掉了。”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行事风格,薛宓娘不由笑了笑。
微生珩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宓儿,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只和你在一起。”
她动容地颤了颤手腕,偏身去看拂晓的雪色,雪山环绕,白琼咂地。
“我没有冤枉她。”薛宓娘忽然说。
“我知道。”微生珩眼底泛起悔恨,微垂目道,“我若是看不出那点技俩,又如何以一步步走到现在?是我那时候还在气头上,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宓儿,我知道错了,你要我如何做才能原谅我呢?”
“我原也没有生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难道不是么?”薛宓娘嘲讽地朝他笑起来,一只素手轻搭在窗台。
这时候,在偏房睡醒的小鱼趿拉着鞋走过来,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两只手不住地揉眼睛,外衣半挂在身上、摇摇欲坠。
“弟弟,我饿。”小鱼捂着肚子,皱眉瘪嘴地说。
“好,我去熬些粥。”
他轻抚着她的手背,说罢就将袖子轻遮着额头,就这么冲进雪里,一路跑到院子侧边的庖屋。
小鱼这时才看见薛宓娘,他愣了一会儿,笑道:“宓……娘,你在这里。好……真是太好了。”
薛宓娘知道他是傻人,却不再害怕他,也不嫌他脏,反而亲呢地替他正了正衣冠,笑道:“弟弟他……是不是对你很好?”
“好,弟弟对我好,很好很好的。”小鱼使劲地点着头,末了又补充道,“宓娘也很好。”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小鱼由衷地高兴,跟在薛宓娘身后,行步间有些跃然之态,“旁人看见我,都避着我,笑我,打我,你不会。你昨天还抱我。”
薛宓娘讶然:“有人敢打你?”
“以前有过。后来我和弟弟说了,就没有人打我了,不过也没什么人和我说话了。”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微生珩去将这些人吓坏了。他素来秉持着睚眦必报、出手狠辣的“良好”原则,倒也不奇怪。
趁着微生珩熬粥的间隙,两人就去收拾起打猎用得着的东西,比如药囊、弓弩、热酒壶、鹿哨、匕首、绳索……薛宓娘还拿了一张锦缎镶边的罗网。
“给我来抓鸟儿用。”她笑道。
而后,他们用弹弓打檐下的冰棱子,每打落一个就拊掌雀跃,玩得起劲儿。
“吃饭了。”
一阵浓郁的暖香飘过,微生珩端着三碗吃食进了屋。是荷叶粉肉羹,肉羹中还配有枣片与鲜藕,晶莹雪白中带一丝殷红,光泽动人,看着就让人觉得香甜可口。
“天候寒凉,我在里面放了些姜丝。”
“宓娘喝。”小鱼吞咽着口水,然而还是先给她端了一碗。他故意不瞧微生珩,可方拿起汤勺还是被微生珩揪出去了。
“先去洗漱。”
“弟弟……”
不多时,两人才复又回来,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小鱼洗漱完,面容白净不少,狩猎的装束也穿戴完毕,银白暗纹夹袄,黑色貂裘与风帽,脚踩皮靴,腰系缕金革带。
薛宓娘瞧了会儿,忽地笑道:“这样瞧,你们倒是有几分相像。”
尤其是两人的中庭与嘴巴,几乎一模一样,乍一看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
小鱼咕嘟咕嘟地喝下一碗粥,含含糊糊地道:“本来就像。”
此处还不成村落,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家猎户。而薛宓娘他们所住的小竹屋在一座小山坡上,沿着开辟好的路下坡,就能见到不远处的一座山林。
山林被风雪覆盖,像海河往四周延绵伸展,一直到凡眼所望不见的地方,那里云雾飘渺,仿若与山雪融为一体,藏着通向天衢的阶梯。
“从前,我娘会骗我说林子里有黑熊。每到夜里就出来吃不回家的孩子。”微生珩扶着她跨过河上的石墩子,虽说河已经冻上了,可掉下去还是命运未卜的。
冰面下河水幽深得泛黑,薛宓娘手上的力道不由重了几分。
“宓儿,你冷么?”藕色兰花面的帷帽披在她身上,将她装扮得宛若仙人。微生珩将她脖前的玉带系紧了些,让帷帽像一件盔甲那样为她抵挡寒意。
“不冷,小鱼呢?”
小鱼心性还是个孩子,不等他们追来,就挽着弓在山岭间四处寻猎去了。
“无妨,他对这里熟悉得很,不会有事的。”
此话说罢,前方就传来一阵欢呼。只见团团白雪从树上落下,小鱼绕着树干跑出来,手中提了一只灰兔,两只兔腿还不时地蹬。
没死?
薛宓娘看他身上依旧洁净,没有沾上血,笑道:“你用什么抓的它?”
“我用手抓的。”小鱼嘻嘻地笑着,十分得意。忽然他神情一顿,变得严肃,朝他们噤声道,“我再抓一只给你看。”
哪里有兔子?
薛宓娘满头雾水地四处张望。
小鱼却猛然扑向身前的雪堆,“噗——”的一声,半个身子陷入雪中,糊得满脸都是雪团。
“抓到了。”
“哪儿呢?啊!”
薛宓娘被吓得跳起来,只见一梭白箭从他怀里飞出,顷刻间消失在黝黑的巨石下。
“钻石头洞里去了,这下真抓不着了。”
“这倒未必,你瞧好他。”微生珩方才看着那活物从脚边溜过,然而却无动于衷,想来是为了让小鱼大显身手一番。
薛宓娘不认为他能有法子,于是抱起胳膊在石头边上观望,心里数着数。小鱼跪坐在雪地里,阖住双眼,似乎在听音辨位。
约莫在第十九个数时,小鱼忽地举起右掌朝石上戳去。薛宓娘呼吸一滞,正要开口阻拦,不想那软绵绵的手掌竟然穿过了石身。
“抓到了!”小鱼欣喜地跳将起来,手里抓着一只肥大的白兔,正是原来逃跑的那只。
薛宓娘惊讶得目瞪口呆,忙上前去瞧他的右手,谁知那只手不过沾了些灰,连刮伤也没有一道。
怎么会这样?
她是在天家长大的公主,见过不少武功秘术、奇技淫巧,可真不知道还有人能徒手穿过巨石。就算是那个人……
回忆似潮水涌来,她阖了阖目,再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白裳男人。男人戴着狰狞可怖的睚眦面具,手里挽了两个剑花,笑道:“我见过一种很厉害的掌法,像这把剑一样。”
他将剑横在她面前,宣纸包裹住剑身。薛宓娘会意地拉住宣纸两边,沿着锋芒来回拉扯了许多下,薄如蝉翼的宣纸这才慢悠悠地从边上断开。
“这是废剑?”薛宓娘有些诧异,问道,“那你的剑去哪儿了?”
“这就是我的剑,它叫睚眦。”男人笑了笑,而后施施然地将剑身一扬,窗外的柳枝应声而落,“咕噜咕噜”地沿着窗台滚到她脚边。
薛宓娘讶异地捡起来瞧,只见断茬处平滑光整,汁水渗出沾在了她的手心里。
“师父说过,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我从前不解其意,可后来游于弈国之时,在一处道观见过一位道人,那道人终生不曾出过山门,却持有一门好掌法,叫做相生掌。此掌一成,则可以赤手削铁如泥。”
“我问道人,为何叫相生?他道,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故刚柔相生,亦能相克。天下人都只道强能压弱,却不知四两拨千斤,柔反克刚之理。此掌法正是遂应相生之理,才冠相生之名。”
“我又问,相生掌如此厉害,为何却籍籍无名?道人说,世人为嗔痴嫉恨所困,心中容不得与之相异者。可相生掌的最高妙意就在于,出掌强硬而心不怀恨。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呢?”
雪簌簌地落在她肩头,她起身望了望小鱼,忽地有几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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