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落霜凝

　　初夏的风带着栀子花的余韵，轻轻拂过静思苑。秦姑姑的病，在缠绵了月余后，总算有了一丝起色。虽仍不能下榻，但已能靠着引枕坐上一会儿，眼神也不再是全然空洞，偶尔会落在窗外那架蒙尘的秋千上，带着几分恍惚的追忆。
　　菱角正将晾晒好的薄被收进来，却见苑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宫装、气质温婉的女子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竟是许久未见的董姑姑。
　　"听说秦姐姐病了些时日，可好些了？"董姑姑将食盒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声音柔和，目光关切地投向里间。
　　菱角忙迎上去："劳董姑姑挂心，秦姑姑今日精神好些了，刚喝了药。"
　　董姑姑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秦姑姑看到她，黯淡的眼中掠过一丝微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姐姐莫说话，好生养着便是。"董姑姑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从食盒里取出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尝尝，还是旧时的味道。"
　　秦姑姑看着那糕点，眼神恍惚了一下，缓缓抬手，拈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那麻木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温情。
　　董姑姑见她肯吃东西，眉宇间也舒展开来，转头对菱角温言道："好孩子，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去歇会儿吧，我陪雁秋说说话。"
　　菱角道了谢，却没有走远，只在门外廊下坐着，做些针线，屋内低低的絮语声，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
　　起初，只是些寻常的问候。渐渐地，话题转到了宁姑姑身上。
　　"……湘茗那丫头，总算是有了着落。"董姑姑的声音带着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十月出嫁，虽是商贾之家，但肖全贵瞧着是个踏实能干的，总好过在这深宫里，耗尽了青春，最终不知落得何等下场。"
　　榻上的秦姑姑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们姐妹几个，如今也只剩下你还在这宫墙里了。"董姑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感伤，"我……过两日也要走了。"
　　菱角拈着针线的手微微一顿。董姑姑也要出宫了？
　　屋内，董姑姑继续说着，语气复杂："佘家……还记着当年的婚约。翰林家的次子，竟真等了我这么多年……"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如今接我出宫，也算是续上了前缘。往后相夫教子，平安一生，总好过在这里……"
　　后面的话湮没在一声叹息里。菱角这才知道，原来董姑姑入宫前，竟还有这样一段未竟的姻缘。
　　"想起我们年少时……"董姑姑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带着梦一般的温柔，"那时候，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带着我们，夏天在太液池边捉萤火虫，装在纱囊里，挂在帐子上，亮晶晶的，像摘了一把星星……秋天一起摇桂花，说要酿酒，结果酿出来又酸又涩，难喝得要命……"
　　她的声音里染上了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感染了病榻上的秦姑姑，她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唇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段被尘封的、属于她们和皇后的少女时光，仿佛透过这低语，短暂地照亮了这间充满药味的昏暗屋子。
　　"……只有松言那个实心眼的傻小子，"董姑姑笑着，语气亲昵，"信了我们的话，硬着头皮喝了一整坛，结果吐得昏天暗地，胆汁都快呕出来了……雪筠……皇后娘娘笑了他好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松言？菱角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觉得董姑姑提及此人时，语气格外不同，带着一种深藏的、被岁月磨砺过的柔情。
　　然而，这温馨的回忆并未持续太久。董姑姑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那层梦一般的柔光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可是雁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宫里，终究是吃人的地方。再美好的过往，也抵不过现实的残忍。雪筠她……她那样好的人，最终却落得……那样的下场。"她似乎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让那个"死"字出口。
　　"还有尹淑妃……皇贵妃……一个个都……"她深吸一口气，"这地方，把人都变成了鬼。真心？真情？在这里是最不值钱，也最危险的东西。"
　　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秦姑姑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董姑姑才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雁秋，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着湘茗要走了，我自己也要走了，我心里……既是替我们高兴，又忍不住为自己，为我们都曾有过的那点念想……感到悲哀。"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而恳切："若良缘当前，自当珍惜。莫要像我们……蹉跎了岁月，最终只剩下一腔遗憾和……和这满宫的凄凉。我是幸运的，还有人等着我。可这宫里，更多的是等不到，或者……等错了的人。"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菱角忽然明白了，秦姑姑年少时，心中定然也曾有过一个人，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愫。只是宫廷这座巨大的牢笼，吞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
　　"我如今，也只盼着你好起来，"董姑姑的声音重新变得温柔，"盼着你能……放下一些，为自己活一活。"
　　她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细细嘱咐了菱角一些照料病人的事项，这才起身离去。
　　送走董姑姑，菱角回到屋内，见秦姑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虚空，眼神却比先前更加复杂，那里面翻涌着痛苦、追忆、不甘，还有一丝被董姑姑的话勾起的、对自身命运的审视。
　　晚些时候，宁姑姑竟也来了。她穿着新裁的夏衣，颜色鲜亮，脸上薄施脂粉，整个人容光焕发，与这冷宫的衰败格格不入。她是来送喜帖的，十月十八，她与肖全贵大婚。
　　"秦姐姐，你好生养着，到时候……只怕是不能来喝我的喜酒了。"宁姑姑握着秦姑姑枯瘦的手，语气欢快，眼底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即将逃离的迫切和对未来的憧憬。
　　秦姑姑看着她，目光深沉，许久，才嘶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好好的。"
　　宁姑姑重重地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这支珠钗，我留着也无用，反倒……徒增烦恼。留给姐姐，做个念想吧。"她将锦囊塞进秦姑姑枕下，动作快得几乎有些仓促。
　　那里面，正是那支刻着"秋露凝霜雪"的珠钗。
　　宁姑姑走后，秦姑姑让菱角将珠钗取出来。她摩挲着那冰冷的钗身，指尖划过那行小字，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菱角忙上前为她抚背。
　　咳声渐歇，秦姑姑靠在引枕上，脸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清明地看向菱角，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菱角……你是个好孩子……记住青冉……董姑姑今天的话……这宫里……没有什么，是比自由……更珍贵的。"
　　菱角心中巨震。秦姑姑这是在点醒她？还是在总结她自己的一生？
　　夜深人静，菱角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耳边回响着董姑姑充满感伤的回忆与劝诫，眼前闪过宁姑姑急于逃离的背影，还有秦姑姑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年少时真挚的情谊，终究敌不过宫廷的残酷倾轧；对自由的渴望，需要以接受不明不白的"珠钗"为代价；而刻骨的仇恨与守护，则将一个鲜活的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卷入了太多人的青春、爱情与梦想，最终吐出的，只有无尽的遗憾、算计与悲凉。董姑姑那一句"若良缘当前，自当珍惜"，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听起来竟像是一句遥远而奢侈的祝福。
　　菱角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究竟有多么艰难。而秦姑姑枕下那支冰冷的珠钗，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每一个看似平静的抉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无法承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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