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绣锦

　　赵嬷嬷的规矩与《女则》的训导，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将塔娜的日子切割成整齐划一的方块。她不再试图在言行中寻找任何属于“塔娜”本身的痕迹，而是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那套被要求的规范里。行走时裙裾纹丝不动，言谈时声调不高不低，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仿佛用尺子量过，恰到好处，却也失了温度。

　　永和宫静得如同一潭深水。只有赵嬷嬷平板无波的教导声，和塔娜恭顺应“是”的回应，偶尔打破这片沉寂。

　　这日，教导的内容换成了书画与女红。

　　赵嬷嬷铺开一张宣纸，镇纸压好。“女子虽不考功名，但笔墨可养静气，亦可怡情。”她示范着执笔的姿势，“笔要正，腕要虚，力透纸背而墨不洇散。”

　　塔娜依样执笔，柔软的笔尖对她而言，比马鞭更难以驾驭。她屏息凝神，照着赵嬷嬷写下的一个“静”字，缓缓临摹。墨迹落在纸上，初时滞涩，笔画歪斜，但她极有耐性，一遍，两遍，十遍……直到手腕酸麻，那字迹虽仍显稚嫩，却也渐渐有了些骨架。

　　赵嬷嬷在一旁看着，并未出言指点，只在她换纸的间隙，淡淡道：“格格心性沉静，于书画一道，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塔娜只垂眸道：“嬷嬷过誉，塔娜资质愚钝，唯有勤勉而已。”

　　午后，则是女红。赵嬷嬷取来的是一幅未完成的刺绣，绷子上描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女红乃女子本分，针线之间，可见心性是否贞静，是否耐得繁琐。”

　　塔娜拿起细小的绣花针，学着赵嬷嬷的样子，将彩色丝线穿过针鼻。指尖被针尖刺了几下，沁出细小的血珠，她面不改色，只用帕子轻轻拭去，继续练习最基础的平针。一针下去，一提起来，循环往复，枯燥至极。她的目光专注于绷架上那方寸之地，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穿针引线的重复动作里。

　　云珠和其木格在一旁伺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们看着格格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心中不忍，却不敢多言。

　　其间，李答应又来过一次，送了些时新花样。塔娜依着礼数接待，态度温和却疏离，并未多做挽留。李答应也识趣，略坐片刻便告辞了。赵嬷嬷对此未置一词，仿佛这只是宫中再寻常不过的往来。

　　只有偶尔，在赵嬷嬷转身，或是低头饮茶的瞬间，塔娜的目光会极快地掠过窗外。那丛科尔沁草在宫人偶尔的浇灌和她无声的关注下，愈发茂盛，甚至有几株抽出了细长的草茎，顶端结出了不起眼的、浅绿色的细小穗子。它们在这精心雕琢的宫苑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顽强。

　　这日傍晚，赵嬷嬷布置完明日的功课，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殿中，目光扫过这间已被规矩浸润得一丝不苟的屋子，最后落在塔娜身上。

　　“格格近日进益颇大。”赵嬷嬷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太皇太后若知晓，想必欣慰。”

　　塔娜心中一凛，知道重点来了。她敛衽静立：“全赖嬷嬷悉心教导。”

　　赵嬷嬷看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规矩是学出来的，更是悟出来的。格格可知，为何要学这些？”她不待塔娜回答，便继续道，“非是要磨去格格本性，而是要让格格懂得，在这紫禁城，何时该显，何时该藏。如同匠人雕玉，需先解其纹理，顺其质性，方能成器，而非强行斧凿，损其根本。”

　　塔娜猛地抬头，看向赵嬷嬷。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位严苛的嬷嬷口中，听到如此……近乎点拨的话语。

　　赵嬷嬷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深邃：“格格是聪明人。老奴言尽于此。”她微微屈膝，“奴才告退。”

　　殿内再次只剩下塔娜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那丛在暮色中静默的科尔沁草。

　　“顺其纹理……方能成器……”她低声重复着赵嬷嬷的话。

　　所以，并非要她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而是要她学会在这宫规的框架内，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那些规矩，不是要扼杀她，而是要保护她，或者说，保护她身后所代表的蒙古势力，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宫里，不至于行差踏错？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草叶上那细小的穗子，触感微痒。

　　所以，她学习汉家典籍，练习书画女红，并非背叛草原，而是为了在这新的“水土”里，让博尔济吉特氏的根，扎得更稳？

　　夜色渐浓，宫灯被其木格一一点亮。塔娜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般沉静，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宣纸，磨墨，执笔。这一次，她临摹的不再是单一的“静”字，而是赵嬷嬷白日里写下的另一句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笔尖依旧生涩，字迹依旧不算好看，但落笔时，那份沉坠在心头的郁结，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路还长，但她仿佛在密不透风的墙上，看到了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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