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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
师徒二人正默默望着柳家人将昏厥的苏娴搀扶离去,赵真仪这才侧头看向始终牵在掌中的小徒弟。
赵真仪拈了拈许初肩头微微滑落的外衫:“怎么又一声不吭的?吓到了?”
许初确实受了惊,且吓得不轻。
她睁着那双未褪怯意的眸子,与赵真仪对视良久,才问出一句:“阴吏……就是干这种活吗?”
赵真仪颔首:“是。”
许初:“……”
下午那阵子,她被鬼魂勾了心神,被人拽着走进河里的那种冰冷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身上。
许初:“往后,也会这样看见生人离去吗?会被鬼蛊惑吗?”
“会。”赵真仪肯定道,随后望进她眼里:“怎么了?害怕?”
许初忽然偏过头,声音轻的像叹息:“我不能像普通女娘那样,嫁人过日子吗?”
赵真仪抬手将许初的脸掰正,忽然笑了:“你生下来就没有那样的命格,别想了,傻初儿。”
许初蓦地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命格?”
赵真仪轻叹了一声:“且不说阴吏本就六亲缘浅……我不是教过你卦术么?你能算到你的姻缘线么?”
许初虽然心知肚明,却仍执拗的取出三枚铜钱,在掌心摇踯,铜钱叮当滚落,许初看着卦象越发沉默。
何止没有姻缘,这缘若是强求,还会成刑克之像。
许初望着那几枚定格的铜钱,肩膀松懈下来,她蹲下身收好铜钱,才轻声说:“好了,我知道了。”
赵真仪望着许初,终是没再说话。
暮色染了半边天,赵真仪便带着许初去了阴吏告示牌,他抬手指向其中一个地方。
赵真仪:“这个是任务发布栏,通常中心位置的卷轴,就是离这里最近的任务,你瞧,这几个卷轴正是村里的那些溺死之人的。”
许初望着这些色彩不一的卷轴问:“死人也会发卷轴?”
赵真仪:“是生前的执念、心愿成了这些卷轴。”
许初:“那为什么有这么多色泽?”
赵真仪:“颜色越深,代表越难化解。”
许初的目光忽然锁在其中一个金色卷轴上:“这是梓晴的。”
赵真仪低头看她:“你想不想做任务?”
许初:“你之前不是说我没到年纪嘛?”
赵真仪:“现在可以了。”
许初:“怎么做?”
许初在赵真仪的指引下,伸手揭下那道卷轴。
展开以后,写着杨梓晴的姓名、小字、八字,逝去地点,原因为“洪流至死,早逝而怨。”
许初:“这是什么意思,她的执念是什么?”
赵真仪:“去的太早,还没在人世间好好走一遭,便匆匆离去。枉死之人,多半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去看看她。”
赵真仪牵着许初重返河边,这时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了,河风掠过漆黑的水面吹来,只觉寒意刺骨。
而这次,许初瞧见了更骇人的一幕。
本该在柳家的苏娴,此刻竟出现在河中,河水已没至她的腰际。杨拓与杨梓晴正一左一右的牵着苏娴的手。
许初到底是年纪小,浑身一颤,指着河畔的三道身影:“师父……苏姨她难道也?”
赵真仪脸色沉了下来:“还没有,我去把她带回来。”
话间,他便冲向河里,他使了个诀,指间两道符飞出,直指的锁向两个鬼魂。伴随着两声凄厉的哀嚎,杨梓晴和杨拓便化作黑雾消散,苏娴也失去了意识,赵真仪趁机将浑身湿透的苏娴拽回岸边,妥帖放在地上。
随后,他一道金色的法力渡入苏娴的心脉,许初便蹲在一侧,指间搭上苏娴的腕间,见脉搏稳定,仰头说:“师父,苏姨没事了。”
说着,许初缓缓站起身,困惑的问:“杨叔和梓晴都极好的人,为什么死后会……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是他们,也是水鬼。”赵真仪说着,看向许初:“为师考考你,知道什么是水鬼吗?”
许初记起先前读过的册子:“书上说,水鬼会披着活人最思念之人的样貌,引他们进水,以此取阳气,修补自己的阴损,有些还会借活人的躯体附身,抢占,行换命之事。”
“记得不错,打开卷轴吧。”赵真仪拍了拍许初的后脑。
许初依言展开金卷,手掌放在金卷上传入丝丝法力。霎时,金光漫溢,将方圆两里笼罩其中。
朦胧水汽飞散在空中,许初看见杨梓晴身影逐渐清晰,她缓步涉水走来岸边,一直走到许初身侧才停下。
杨梓晴湿漉漉的发紧贴着没有血色的脸侧,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许初。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许初,还有两月,我便及笄了,我本该穿着嫁衣嫁给柳二公子的。你……你是来送我走的对不对?”
杨梓晴说着,面色越发阴冷:“我不想走,你别送我走,好不好?”
许初被她说的眼睛发酸:“可是……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不能再留下来了。”
杨梓晴的眼睛蓦然涌上血色:“不……我还想活着,我还要活着,我还要嫁给二公子”
在她逐渐越发尖锐的啸声中,她身上的黑气暴涨,说着,双手便化作利爪直直的扑向许初。
许初已经做好要以武力镇压的打算了,可偏在此时,昏迷的苏娴悠悠转醒。
她像是有感应一般,踉跄着起身,四下张望:“是梓晴吗?我的梓晴回来了?”
杨梓晴听见母亲的呼唤,周身的黑气稍稍敛了些,这才茫然转过身:“母亲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许初带着一丝恻隐,又道:“你刚刚险些将你的母亲也带走了。”
杨梓晴捂着嘴,她瞧着苏娴逐渐癫狂的模样,走近跪坐在苏娴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或许是想碰一碰母亲的脸,却又苦于没有实体只能硬生生的穿过苏娴。
而后,她满脸无措的望向许初。
许初当即使了个符,贴在杨梓晴额前。
苏娴这才看见自己的女儿,在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便相拥痛哭。
“对不起,母亲,水太急了,我和爹爹都没游上来,是我害死了爹爹,对不起,对不起。”杨梓晴泣不成声。
苏娴揉着杨梓晴湿冷的发丝:“不是的,好孩子,不是你的错。”
母女两人哭了很久,直到符咒的效力消退,苏娴再度失去女儿的踪影,怀抱抱了一个空,她才张大了眼。
接着,连跪带爬到赵真仪脚边,苦苦哀求:“我的梓晴呢?为什么看不见她了?”
赵真仪轻叹一声,抬手便将她打晕,她这个状态,在这里,很容易被其他的水鬼迷惑心智。
杨梓晴见母亲如此模样,拭去眼角的泪,她走到许初身边,像是确认:“我刚刚,真的差点害死了母亲?”
苏娴原本也是一个明媚大方的女子,对许初和赵真仪一直很热心肠。
养的女儿也继承了母亲的诸多优点,譬如心善。
许初看着她,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她像是不忍般,话说的有些抖:“你已经不属于阳间了,如果一直留恋在这里,以后不会只害死你的母亲,还有更多的人,或许还有柳二公子。”
听见心上人,杨梓晴垂头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头:“我愿意离去,但走之前……能带我去见见柳二公子吗?”
许初同赵真仪对视一眼,赵真仪点头,她才从袖口拿出一方匣子。
见杨梓晴钻入其中,师徒二人便搀着苏娴赶往柳府。
柳夫人见了苏娴,也是惊慌未定,她急忙安排了几个婢女将人送进厢房。
柳夫人:“抱歉,是我没看住阿娴,我会多派点人手多看着她点。”
说着柳夫人拭了拭泪:“阿娴真是苦啊,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年少相约,若以后要是生了儿女,必要结为秦晋之好,没想到好事将近,竟……”
她话到此已哽咽难言。
赵真仪听罢,肃然道:“请节哀,还请夫人加派人手看顾,近日最好还是别让她出门了。”
柳夫人连连应声:“是,是。”
许初也借此说明了来意,柳夫人听了虽面露忧色,还是命婢女将次子唤来。
柳季同身量很消瘦,面色也有些憔悴,拱身行礼时,还能见得微微发颤:“见过赵道长,许姑娘。”
师徒二人也回了个礼,随后许初轻声道:“柳夫人,可否留我们单独说些话?”
柳夫人担忧道:“这,没事吗?”
赵真仪:“柳夫人不必担心,我会保证二公子的安全。”
在赵真仪的保证下,柳夫人终是带着仆从退下。
许初这才将匣子打开,随后又是一道符贴上杨梓晴。
“二公子……”
“小晴!”
柳二公子原本暗淡的眸子瞬间被点亮,相爱之人相拥而泣,互诉衷肠近半个时辰。
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这两人就要喜结连理了。
许初无法理解情爱之事,可见着两人难舍难分,还是心有触动。
就当分别时刻将至,杨梓晴却猛地浑身翻涌黑雾:“不,我不想离开。”
阴风瞬间吹乱厅堂的陈设,浓厚的黑气裹挟着寒意灌满于柳府的每个角落。
许初被可怖的阴气逼的连连后退,还是赵真仪伸手拉了她一把,在她背后托着,她勉强才站住脚。
再望去,杨梓晴双目已经流出血泪,惨白的手死死扼住柳二公子的喉咙。
那只手的力道不断加重,柳季同面色由红逐渐转为青紫,他的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声。
鬼魂就是这样的,死后为七情六欲的集合,不再受躯体管控,当欲念占上风时,便会忘记自己在这里是为何,只留下心里最深的执念。
杨梓晴幽幽的声音里浸着癫狂:“下来陪我吧,二公子。”
柳季同徒劳扒开扯着颈间冰冷的手指,双腿在空中无力的蹬动。
见状,许初不得不抽出几道符,疾射而出,几道黄符纸定在杨梓晴身上的几个关窍处,逼的她发出尖嚎,这才松手后退。
柳季同虽被放开,却已吸纳了不少阴气,此时已经面如死灰般的倒地不醒。
可许初这招式,似乎并不管用,阴气仅凝滞了一瞬,便翻卷的更凶。
许初咬着唇,终是掷出一道朱砂符,飞向杨梓晴的心门处。
这是鬼魂与尘世最深的牵绊所在,一旦打进这里,就等同于阴吏亲自去承接她身上一半的执念与怨怼。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了滔天的不甘与绝望,对溺亡的恐惧,对未竟婚约的眷恋,对留在人世间的渴望……
沉重的情绪几乎将许初压的要站不住脚,她双腿一软,半跪了下去,全靠手撑着地面,才撑住身形。
而随着符纸的光芒渐去,杨梓晴眸中逐渐清明,她看了看一旁倒在地上的柳季同,又看向许初。
她并不是一个蠢笨之人,见此情形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声极轻的叹息自嘴边溢出。
杨梓晴未再望向柳季同,而是蹲在了许初身边,扯了扯许初的衣角:“你们两……是我害的,是不是?”
许初艰难的直起头看向杨梓晴,她并没有回答,反而柔声问道:“水里……是不是很冷?”
这话仿佛戳到了软肋,杨梓晴倏然红了眼,哽咽道:“嗯……好冷啊。”
许初颤巍巍的抬起手,轻抚过杨梓晴的头顶:“别怕,我陪着你的。”
杨梓晴忽然记起来,过去每当她闯了祸,许初也是这样,揉着她的头,说一句:“我陪着你。”
那时候许初隔三差五就住在她家里,她性子顽皮,虽招人喜爱,也容易惹祸。
许初总会拦在她身前,说是她干的。而许初由于是赵真仪的弟子,又总能少些责骂。
大人们都是人精,看得出来谁是真犯了事,却总是心照不宣的没有戳破。
环绕在杨梓晴周身的黑气,这才逐渐退散。
杨梓晴知道,许初已经为她做的够多了,是很不舍,也不想走,可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所爱之人,所念之人一个个都因她倒在地上。
她在泪光中荡开一个很浅的笑:“许初,谢谢你。这辈子实在太短啦,连多和你做几年密友的时间都没有。说起来,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本身合该是大好的前景,只可惜,命运多舛,这一生怎么会这样短?”
她伸手想碰碰许初的脸,却在刚碰上的时候,又化作点点荧光:“下辈子,我们还做金兰之交好吗?”
那声询问轻的像一阵风,还未抵达耳畔便已散去。
许初久久跪坐在原地,半响才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回了个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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