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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叶梓
叶梓站在医大宿舍前的板报宣传栏,端详玻璃窗里展出的获奖钢笔书法,得意洋洋。“哎,老关,你说,我这随便找张纸,洋洋洒洒这么一写,就拿个二等奖,是不是有点太笑傲江湖了。”
关欣是丹城人,鸭绿江边长大。皮肤粉嫩全无老态,就是个子高出叶梓半个头,再加上天生一头自来卷,如何都梳不出少女的清纯气,只好收了这个“老”字。她“嘁——”了一声,眼睛在镜片后面盯着叶梓的字,单薄的一页纸,在一堆浓妆素裹的作品中朴实无华,也桀骜不驯。
“你这啊,有的字写的不错,有些还是能挑出毛病的,你看今夕是何年那个年字儿,腿伸的有点长。”
“你说的太对了,”叶梓猛拍关欣的肩膀,薄薄的硌手,赶紧缩回来, “要不洪七公怎么教郭靖要亢龙有悔呢,重点就在那个悔字,得能发能收,我这不是没正经练过嘛,都是自己瞎写,当然收不住。”
“什么都能扯到金庸,” 关欣白了她一眼,“笑话我们这些没看过的人。”说着冲旁边经过的学生会主席唐延点头,自来卷短发在秋风里依然保持最佳固态。
“现在看也来得及呀,你要看哪本,我帮你借——”叶梓嘴里煽动着,眼睛跟着一个男生,那人双手各举一根筷子,每根上面串四个大白馒头,得胜回朝般冲进宿舍楼。她胃里一阵犯顶,吐吐舌头。
“不看不看,”关欣拽她往宿舍走,“打打杀杀的,看着闹心。你也别每次路过,都这么自我陶醉一番,我觉得你平时课堂笔记的字,比这个所谓的作品强,成绩名列前茅,搞的笔记也抢手,谁都管你借,我们近水楼台的倒捞不着了。”
叶梓心虚的不言语。她的笔记在年级都出名,优先权自然在赵浦宁那里。大一都是基础课,北方中学打下的老底子尚能支撑。现在大二,专业课大山压境,认真学习尚且难以喘息,何况这人干脆是个社会活动家,朝着学生会主席的目标坚定不移。笔记写的清楚详尽,给他个弥补罢了。可这解剖、组织胚胎、病理生理,每一门都是密密麻麻不知所云的天书,到底嚼的如何,只能凭他自己造化。
医大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军事就军事,还“半”,叶梓觉得无稽。这一半,让没拍死的蟑螂爬的更疯狂更龌龊。平时每天按军营标准检查床铺,周末必然乱成猪窝,下意识的用自残报复管制。晚上十点半准时熄灯,夸张的呼吸哄走巡查的辅导员,接下来是没有尽头的夜谈会,聊到几点算几点。国家大事到鸡毛蒜皮,宗教哲学到男欢女爱,无一不可拿来做菜。月光是罂粟壳磨碎的调料,把羞涩炒成张狂,把无聊的现实煲成虚幻的天堂。直到凌晨时分揉着发热的脑袋,集体去次洗手间,才算是拉开入睡的序幕。但好梦刚至,恼人的闹铃又纷至沓来,挣扎着起床。骨骼神经药品微生物,诸多冷僻名词在脑袋里搅成一团糊,和夜谈狼藉的剩菜混在一起,烩成一锅折箩,饱腹养人。
叶梓和关欣在邻近的上铺,头对头,是夜谈的主力选手。宿舍八个人,四组上下铺,也有吵着要睡觉的,她俩就放低了声,越被嫌弃就越来劲。别人没听到的所谓秘密,像柔韧的腻子,把友谊的房子糊的日渐牢固。
只有关欣隐约知道叶梓和赵浦宁的事。本来也没什么,都大学了,谁还管得着谁,恋爱的苗头是春雨滋润的竹林,一天蹿一节。但学校早就宣布了态度,六字方针,不提倡不反对——简直是艺术,叶梓一头雾水,问赵浦宁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个嘛,表面是不干涉,显得民主,但实际上肯定是不赞成,若是真的不当成事儿,连方针都没必要有,万物生长都有各自的道,随它去就好,偏说了我不管你,你随便,那就代表——我盯着你呢,你自己悠着点儿。
没必要当这出头鸟,叶梓同意赵浦宁,等到暗地里蠢蠢欲动的种子们,都发芽开花结果,和他们齐头并进了再说。她私心里也不想一副早早有主的待字闺女形象,不是有什么心思,可连生命都抵不过的自由,能多享受一日总是好的。
叶梓和关欣进了宿舍,除了王珊,其他几个人都在,三三两两的凑着吃饭。房间二十几平,两排床铺靠墙,中间竖着摆了两张大桌子,红漆张扬,尺寸刚好,坐在下铺伸手够得着。饭桌书桌一体,精神物质食粮轮番登场。
叶梓瞅了瞅大家的饭盒,往靠门的下铺胡乱的一坐,感叹道:“这可是中秋节啊,馒头当月饼,也太凄惨了点儿,怎么着,也得有个肉包子啊。”
下铺魏晴在旁边,正撕了一小块馒头往嘴里递,大眼睛瞟了她一眼,叶梓想我要是男的,一定认为这是暗送的秋波,听见她笑说:“你那天不是说,这辈子都不再吃肉包子了吗?这才几天啊,又开始念叨。”
魏晴是文艺委员,嗓子婉转清亮,连数落人都像在唱山歌。作为班里文娱活动的台柱子,年级里明恋暗恋的男生不知道有多少。她也担得起,活泼却不张扬,潭水般的眼眸总像藏了心事,越发惹人怜爱。
叶梓辩白:“我那天,纯是被解剖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儿熏昏了头,吃了几天素,刚才老关神武,抢到了一份红烧排骨,我尝了一块,惊为天物,还是肉好吃啊。”
里面关欣下铺的孙晓格抬头,刚洗过澡,长发蓬蓬的披在肩上,自带栗子黄色,和雪白的脸互映。纤细的身条和声音,把别人都不留情面的比的粗糙。
“哟,今天怎么还抢着排骨了,咱食堂的排骨,跟恐龙化石似的,绝对珍稀。”
“那排骨不好,”许艳挨着她,俩人饭盒凑一起共产,她下筷动作明显快一节拍,浓重的金州口音,一脸鄙夷,“一共没几块,肉少骨头大,死贵死贵,一点不划算。”
“哎呀!”周琴在对面靠窗的下铺蹭的站起来,脑袋差点儿磕到上铺的床梁,眼睛瞪的和鸭蛋脸一样圆,“我差点儿忘了!”说着斜身绕过靠外的李玉霞,跑到门口的柜子里翻腾,过会儿找出个塑料袋,美滋滋的往桌子上一放。
“我周日从家里带了几块月饼,想今天分着吃,你们不说,非得搁长毛了!”
“嗬!”叶梓一下子站起来,扒开塑料袋看,“这是最有名的广东月饼啊,还是五仁儿的呢,一共四块,正好俩人分一块。”
七个人乐呵呵的分月饼吃,甜的齁人。叶梓以前不爱吃这类甜食,自从上了医大,食堂清汤寡水,晚上饿的睡不着,脑子里耀武扬威闪过的,都是过去懒得碰的食物。油的甜的腻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她边吃边懊恼,说:“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这茬儿呢,从家顺点儿什么带来,光带了一瓶炸酱,这刚周二,就见底儿了。中秋节啊,好歹该有个大快朵颐的姿态,方能显出天下团圆。”
关欣安慰她:“你不是给咱们提供精神食粮了吗,中秋书法大赛,你那篇水调歌头得了奖,咱宿舍都跟着脸上有光。”
“脸上有光有何用,肚里有货才实在,”叶梓撇嘴,“还是周琴好,人美丽又豪爽,跟史湘云似的。”
“周琴的容貌,肯定比史湘云强,”对面坐着的李玉霞一直没说话,偏等叶梓拽文掉书包的时候出来驳斥,她总这样。叶梓一开始觉得气,就要驳回去,慢慢的也犯懒,学识见识,只靠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不过是低级伎俩,有能耐,你也写个水调歌头得个奖,也随便拿个特等奖学金。叶梓不吱声,笑呵呵的听李玉霞说,心想难得她也读书多,要是性子不那么古怪,倒是个挺好的学伴。
“书上对史湘云的容貌吧,一直没正面描写,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你觉得好看或者不好看,其实就是电视剧里的形象,据说,因为史湘云的原型是曹雪芹的表妹,所以他不好意思写太多,但是估计啊,也不会特别好看,”李玉霞板着脸侃侃而谈,摆摆手里的勺子,语速极快,连城的腔调,最后一个字总要往上挑,掩不住的自负。
“好吧好吧,”叶梓不想争,“管她史湘云长什么样,反正咱宿舍好看的多,琴琴、小晴,这绝对都是系花级别的。”
魏晴笑着用勺子柄捅了她一下:“怎么扯上我了,我这矮个子,可没法和人家周琴那样的大美女比。”
“你个子小,可是声音甜美,谁的眼泪在飞,把全场都唱的神魂颠倒,还要个子干嘛。”叶梓笑着调侃。
“我觉得晓格也好看,那么白,还瘦。”许艳说。嘴里的月饼还没嚼完,孙晓格把自己那半块又掰开递给她,边细声细气的说:“吃月饼还堵不住嘴,来,再吃点儿——我可不行,我这单眼皮儿小眼睛,上不得台面儿。”
“那也不是,”李玉霞往窗那边斜瞅,端详着孙晓格,“你的形象,特别符合中国古代仕女的标准,你看那些画上,溜肩蜂腰,眉眼含情,肤如凝脂,都是你这样子。”
“霞姐,你别吓唬我了,”孙晓格仰脸咯咯笑,没半分仕女的矜持,拿皮筋儿把头发随便一拢扎成个马尾巴,立刻露出光洁的额头,“我觉得除了琴琴和小晴,还是老关好看,眼镜也挡不住的大眼睛,自来卷儿也帅气,只可惜啊,被总支书记的职务耽误了,总是一副女干部形象,哎,老关,你得培养点儿风情——”大家被孙晓格说的,齐刷刷的望着关欣。她正在门口对着镜子理头发,努力把不老实的硬发丝儿搁回该在的位置,突然被提到猝不及防,镜子里一脸懵,把大家逗的笑成一片。
周琴乐呵呵的随大家说,找出王珊的饭盒,把剩下的半块月饼小心的留好。叶梓看着她,突然想起孟可,俩人有几分像,但周琴高些也结实些,眉眼舒朗,心思一览无余。孟可如果能被阳光直射照耀,被灌溉的光明茁壮,就也可以随便这样的挽着运动服袖子肆意生长——她是不能,但周琴能。周琴父母都是医大的教授,从小一马平川,道路铺设的和性子一样单纯。她眼里没有不好的人,自然不会成为别人眼里不好的人。
晚饭之后,惯例是去自习。各自的书本或坐垫儿早就留在大自习室,占座儿是有学问的,东西丢了不可惜,又不能是无用的废物,极容易被人弃如敝屣。叶梓她们熬到大二,结党抱团,斗争经验日益丰富,物和人都用的恰到好处,自习位置如老区根据地坚不可摧。不像刚上学的时候,每天抱着一堆砖头厚书,没头苍蝇般满楼乱窜。
临床系一个年级四五百人,十六个班,分成四个大班,一起上课活动。叶梓和赵浦宁不在一个大班,课间换教室的时候偶尔遇见,互相眨个眼点个头。自习挑了同一个大教室,故意坐的挺远,遥遥相望,边跟自己的盟友厮混,边上演着人在曹营心在汉。有时一个眼色,俩人一起出来,满校园的溜达。操场看台上坐着聊天,旁边没人亲近一会儿,和高中时候没两样。
几个人拾掇了东西,一起往教学楼走。上身都穿蓝白相间的运动服校服,裤子太肥,大多换成了自己的牛仔裤,各种层次的蓝,裹着不同长短粗细的腿,苗条丰满,充满活力。沈城的秋天温度怡人,有的杨树叶早衰落下,被叶梓追着踩,都姓叶,倒忘了相煎何太急。天还亮着,宿舍楼群外的篮球场拍球声和吆喝声交织,傍晚经典的背景音乐。绕过操场和图书馆,丛立的七八幢教学楼,六层红砖灰瓦,结实方正。据说是日本人当年建的,历史不光彩,没被过多宣扬。但楼里结构合理,设施完备耐用,想来此言不虚,现在分别被各个专业教研室实验室占据。沿着教学楼旁的一条小道直穿过去,一栋十几层的行政基础楼靠东拔地而起,正对着朝西开的校门,富贵堂皇的不合时宜。模样威武雄壮,可过于装腔作势,难免显出心虚。不过叶梓她们喜欢这里,主要是为了亮堂,解剖楼人倒是少,可阴森恐怖的谁愿意去啊。大楼电梯不让学生用,蹦跳着爬到六层阶梯教室,两三百人的座位,她们年级的占了一小半。
王珊早就在了,食堂吃完饭干脆没回宿舍,叶梓和她上铺隔道相对,夜里经常看见她打着手电看书。路过的时候故意敲了敲她的桌子,就你最争分夺秒,叶梓小声说。王珊抬头看见她,一把拽住,从包里拿出两封信给她,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伸了个懒腰,低声说:“吃完饭去传达室溜达了一圈,就给你服务了。”
“哇,”叶梓叫了一声,“就盼着信呢,否则真要感叹何事长向别时圆了。”
坐下后,关欣探头过来瞅,“又是那个建筑大师吧——”果然有一封是江远的,叶梓高考物理还是比他低了三分,懊恼的无处发泄,大学第一周就写信去厦门,把他痛斥了一番,无理无利无节,就是图个痛快。江远倒好,用竖着的信笺纸,黑墨水,滴水不漏的回信,绝口不提高考和被骂,客气的讲述近况,一页纸刚好完成,最后一个落款,还盖了个红泥印章。不像写信,像书法。鉴于信的内容实在没有什么不能公开,叶梓忍不住拿了这页纸满屋炫耀,大家传看后啧啧赞叹,听说是学建筑的,都异口同声的表示国家未来审美有望。只有李玉霞说,信的形式大于内容,不算佳作。
的确有封信是江远的,他们一直有来有往,没有多盼望,但是一展开满纸的养眼,看着就舒坦。如同分班后和他同桌的一年半,不局促不反感,不用忖度也犯不上紧张,倒像天生俩人就这么并排坐着一般,不会远离也不会走的更近。
江远的信很快就看完,被关欣拿过去欣赏。还有一封是谢音的,和叶梓商定十一假期她和赵浦宁去连城玩儿的安排——这事儿暑假见面就在筹划,还有十天就到了。叶梓看了信,被森林公园、海洋广场和麦当劳这些词儿激的,一页书都看不进去。脑袋里像长了草,草籽儿都熟了,被风刮的随处乱飞。瞥到江远的信,忽然想起洪梅同学也在连城,不知道俩人如何了。异地恋,到底是切割还是吸引,这两个人倒是可以作为实验对象观察一番。
关欣在啃解剖图谱,皱个眉头的痛苦表情,背到哪块肌肉,哪里就要抽搐一下。那么厚的精装大开本,关欣说每天看它绝对不能超过半个小时,怕抑制不住举起来砸死谁的冲动。有那么夸张吗,叶梓不解的说,挺好玩的啊,你仔细看,每个名字起的都有规律,鼻祖们不是信口乱编的,给咱们小辈儿都留了线索,心存一念之仁,足以拯救医科苍生。我没觉得有什么线索,关欣苦着脸,是不是得学王珊啊,把头盖骨借回宿舍,放在被窝里摸着,才能找到感觉?
叶梓小声哈哈笑,说:“你可得了吧,这事情你没戏,晓格拿解剖的兔子尾巴做的钥匙链,你都吓得扔地上了,抱着头盖骨睡觉,恐怕你得把床铺让给头盖骨还差不多——我可不接纳你啊。”
“唉,”关欣一声长叹,“学医不从医,铁定没出息,可我真是不想当医生,想想就怕的要死。”
叶梓往赵浦宁位置张望,那里一片地方都始终空着,忽然想起来他们班今天有聚餐。“你看看人家九班,”叶梓发牢骚,“氛围那么好,没事儿就聚餐玩耍,哪儿像咱班男生,一群闷葫芦,班长形同虚设,光顾着自己学习,都靠你这个团总支书记撑着,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你今天显然有点躁动,”关欣扭头狐疑的看着叶梓,又往远处看赵浦宁的位置,做了然状,“怪不得怪不得,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此地空余黄鹤楼——”
“才不是,”叶梓白她,“这可是中秋佳节啊,就这么闷在教室里,和枯燥的书本为伴,不窝心吗?我有月亮综合征,一想到外面,松间挂着银盆般的明月,心里的磐石就泛起一阵清流,哎,这肯定是条件反射,应该属于迷走神经兴奋吧——”边说边在手边的草纸乱写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又画了几根神经触突的回路图。
“这还不简单,”关欣推了推眼镜,“咱下自习回去的路上,好好看会儿月亮不就得了。”
“哎老关,”叶梓突然兴奋的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吧,先去小卖店买点零食,到操场看台上赏月去,吟诗作赋,如何如何?”说完使劲儿摇着关欣的胳膊,又把关欣眼前的图谱盖上不让她看。
关欣被她缠的没法,妥协的说:“行啊,我是没问题,她们呢?”说着拿指头点了点前面坐的王珊,还有李玉霞。
“宿舍活动,谁都得去,”叶梓瞪眼睛,大一入学,她在靠门的下铺,是学校指定的寝室长铺位,这会儿想起来发号施令。说完收拾书包蹬蹬往下走,一个个的叫人。
月亮综合征可能谁都有,或轻或重,要么就是月圆之夜人心浮动,宿舍八个人很快都齐了,连从来都不逃自习的王珊都没说二话。一行人从教室出去的时候昂首挺胸,不像去赏月,像要去捉拿月宫里伐桂的吴刚。
城市里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校内的安静遗世孤立,刚入夜的淡黑刚够把操场的边界掩住,映的400米的场地悠远空旷。医大在沈城中心地段,占地局促,还捎带容纳了附属医院,校园比北方中学的环境尚且不如。叶梓第一次走进心有戚戚,感慨和心目中的大学差之千里。可这晚,坐在看台上,秋风微凉,水泥微凉,旁边关欣的手也微凉。她看着操场尽头处楼房的灯光,像悬着的空中楼阁,影影绰绰。心想,人间烟火,喧嚣繁杂,窄□□仄,书海无涯,何尝不能够是浪漫,在于怀着如何的心思罢了。
八个人上下错落坐着,魏晴在下面,背靠着叶梓的腿,说:“叶梓啊,你真得养点儿肉出来,这也太硌的慌了,当不成沙发,连椅子都勉强,唯一的好处,是上下铺轻的跟猫似的,一点都吵不醒我。”
旁边周琴拽她,笑说:“你来靠着我吧,我这肉多,怎么才能分给叶梓一点儿呢。”孙晓格把头发散开,侧着身子让许艳帮忙编辫子,王珊在旁边跟着学,盯着许艳的头发,黄雀在后般的跃跃欲试。李玉霞坐在角落处不说话,看着月亮升起的远处一脸深沉。
叶梓嚷,来来来,一人两罐啤酒啊,买都买了,谁也不许剩,关欣拿着袋子挨个分,又把薯片话梅袋子拆开搁在中间。啤酒和零食堵不住嘴,只会让七嘴八舌得了滋润和养分,越发无边的欢腾。
圆月逐渐升到半空,从柔和到分明,所有星星都自惭形秽的消失不见,只剩那一团光独自骄傲。八个人聊的越发嗨,从未触及的话题,像酒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往外跳。年轻的生命,七拐八拐都绕不开爱情,说没勾勒过是绝对的矫情和空口白牙的谎言。
“我没想过要找个王子,自己又不是公主,”魏晴语气笃定,“只要他对我好,就行,就这一个标准。”
“什么叫对你好啊,”周琴搂着她肩膀,亲热的说,“这太泛泛了,你长的这么美,对你好的人也许很多,你还是要有所筛选——只对你好,对别人都不好,不行吧?对你好,可是没有好的能力,也不行吧?对你好,可是长得像猪八戒,更不行吧?”
“去你的,”魏晴推她,“猪八戒只对高老庄的高翠莲好,别往我身上扯。”
“怎么会呢?”孙晓格笑,“猪八戒这会儿最忙了,去找月宫里的嫦娥去了,”说着指着天上的月亮。
许艳在旁边摇头:“就是,猪八戒最不老实了——你们啊,就说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得找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像俺爸那样,从来都不离开家,别人都出去找活干,把家里地荒着,只有他,一直守着俺妈,俺妈腿脚年轻时落下了毛病,都是俺爸照看,那才叫好呢。”
“艳子说的对,”王珊点头,“不离不弃,相濡以沫,这才是理想爱情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总要互相帮忙,也共同成长——哎,叶梓,”她回头说,“你呢,你这古灵精怪的,得找个什么样的才能降住啊?”
“我嘛,”叶梓不胜酒力,一阵酒气直冲头顶,晕晕的很是舒服,“我想找的人,个子高高的,脸孔方方的,腿很长,总是穿的很简单干净,睫毛浓密的在脸上投下两圈影子,他喜欢诗,特别爱瞧不起人,眼睛总是望着远处,嘴里说你听不懂的话,心却在你这里,他喜欢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闯荡江湖,不论去哪里,也会带着我一起……”说着,心里升起一阵怅然,拿起酒,狠狠的灌了一大口。
几个人起哄,说她这个更不切实际,关欣过来悄声在她耳边说:“这也不像那谁啊——”
“嗯,”叶梓点头,又使劲儿摇头,“没有谁像,谁也不像,我乱说着玩儿呢。”
“你快看看霞姐,”关欣低声说,“好像又要哭了。”
叶梓猛的转头,看到李玉霞的眼里果然闪着泪光——她总是这样,别人的快乐会激发出她的悲伤,大家就得一起去哄她。她从小母亲早逝,父亲把她和弟弟抚养大,身世坎坷,矫情就有最充足的理由。叶梓以前总被她搞的郁闷,今天却同情心极盛,也存了几分感激。泪被她包揽流走,心下的哀伤随之淡了,眼前又重新变得清楚明亮。
她过去在李玉霞旁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没想好说什么。突然大声喊:“咱们唱歌吧,唱所有和月亮有关的歌,沾边儿就行,看看能想出来多少。”
这提议好,魏晴清了清嗓儿,立刻起头,《月亮代表我的心》。
嗓音悠扬悦耳,其他几个人听得愣住,怎么那么好听呢,都羞于大声。听了一会儿又不甘寂寞,就跟着轻声的和,渐渐的也顾不得,一个个都扯起嗓门儿。魏晴的声音反被压过,好好的一首婉转情歌,直接变成慷慨激昂的大合唱,在夜空里直冲云霄。
一曲终了,都是一阵狂笑,王珊一拍巴掌,起头唱《十五的月亮》。果然应景,歌词也熟悉,几个人又是一场乱唱乱吼。
这曲结束,还没来得及接,操场远处突然响起男生小合唱,《月亮走我也走》。看不清人,只听见这首女声的歌,被几条粗嗓子唱的好笑又诡异,远远传过来,像月宫里的猪八戒在扭捏的对嫦娥表白。叶梓她们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跟咱们对唱呢,咱可不能输啦,”孙晓格捂着胸口,边笑边说。
几个人如临大敌,凝神细想,待到那头的月亮终于不走了,安静的让人着急。又是魏晴,一句清亮亮的“圆圆的圆圆的月亮的脸,”正是最近流行的孟庭苇,《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大家一片叫好,跟着一起唱起来。
男生们毫不示弱,飞快的接上,《弯弯的月亮》,唱的不咋样,脑子反应倒快,叶梓她们又急又气。
“那个什么,什么梭来着?”叶梓急的叫,偏偏叫不出歌名,李玉霞跟着喊,“《金梭和银梭》!”对,女生队又跟了一曲。“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 这句拖的格外长,唱的得意又洪亮。
男生在角落里静了一会儿,叶梓她们以为赢了,刚想起哄庆祝。他们的声音又劫后余生,“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什么歌儿啊,许艳问。关欣一脸郁闷,说,就是那个听妈妈讲故事的那个,我刚才也差点儿想到这个,被这帮人抢先了!
“那个那个,”周琴突然猛拍魏晴肩膀,“凯旋在子夜,那里面的歌,肖雄弹吉他唱的那个,不是也是月亮嘛!”
魏晴高兴的点头,说对啊。待到那边止息,魏晴的声音响起:“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常对着月亮甜甜的笑,她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心里有多烦恼……”
这歌几个人都记不住词儿,又怕一个人的声音太弱不真切,就跟着旋律一起啦啦啦的助长着声势。可到最后尾音还没散,那边显然有备而来,直接一嗓子吼过来——“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呦,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叶梓气的要命,这《敖包相会》如此简单,怎么谁都没想起来。那边唱着“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呦——”赤裸裸的宣战,自己这边偏偏卡住壳,一个个都呆在那里不做声。
“要不这样,”听到男声马上要收尾,叶梓急忙说,“咱们乱唱,就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词都记得住吧,反正什么歌儿的曲子乱吼起来也没个调子。”另几个人没了主意,都点头同意。待到那边声音落下,这边响起临时谱成的曲子。魏晴开了个头,其他人跟着,谁声音大就随着谁走,居然也成了一首完整的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第二年王菲出了新专辑,里面就有这么一首《但愿人长久》,叶梓她们第一次听到都笑翻了,嘲笑天后剽窃她们的创意。待后来得知是邓丽君的翻唱,都说怪不得能赢,徐毅他们肯定认为这歌师出有名,万万想不到是她们自己的
临场编撰。
那晚的对歌大赛,结束在叶梓她们“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余音里。操场那头的六七个男生跑上看台,来认输示好。是大三的学长,领头的是他们班长,叫徐毅。徐毅长的黑壮,一看就是外科医生的好料。过来看到叶梓她们喝空的啤酒易拉罐,嘿嘿的笑,转头跟其他人说:“兄弟们,怪不得咱赢不过人家呢,都是女中豪杰啊,早知道你们润嗓子的是啤酒,我们一开始就来认输了。”
徐毅他们提议结成友好寝室,是那个时候的风气,叶梓她们早就对班里的一众土男生恨铁不成钢,看着这一众人气场长相均佳,立刻同意。
一个叫邵尉的,长的像王杰,巴巴的过来问,那个独唱月亮之歌的是谁,几个人马上老实不客气的把台柱子魏晴推出来。
“哦,怪不得,”邵尉像捡了珍宝,“你不是那个在新年晚会上,唱谁的眼泪在飞的嘛——这,咱们怎么可能赢呢,和啤酒没关系哈。”魏晴果然羞答答的笑,捋捋短发塞在耳边,瓜子脸窄窄的,月光下就看到一双大眼,明眸善睐。叶梓拿胳膊肘碰了碰关欣,冲她挤眼睛,用嘴型说了两个字,有戏。
转眼到十一,学校放假三天,叶梓早就谋划好,逃两天学,踏踏实实到连城找谢音玩儿几天。可临到跟前,赵浦宁露怯,说恐怕得早回来,四号校学生会组织参加市里献血活动,那天市长也会去,几个骨干必须保证全程在位。
叶梓不高兴,说:“市长去又如何呢,他的血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你去了,他的400cc就能变成800?还是说,里面的血红蛋白就能瞬间飙升?”
赵浦宁陪叶梓站在宿舍拐角,眼睛诚恳的看着她,说:“你别生气啊,这事情也是没法子,市长去献血,说明对公共卫生事业的支持,咱们学校是省里最好的医科大学,当然得积极配合。据说,献血室是两个人在里面,卫生局特意安排咱们学校的学生和市长一起抽血,这也得看时间,保不齐轮上谁,那可是露脸的事儿。”
“你就希望被轮上是吧?”叶梓带了几分不屑,随即又收敛了语气,说, “任何事情都有优先权的考虑,你如果觉得这个比咱们出去玩儿重要,你就改,我反正不会变的,谢音盼着我呢。”
“这可不能上纲上线啊,当然不是和你玩儿不重要,”赵浦宁讨好的说, “咱们以后不是有的是机会嘛——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一起去,我早两天撤,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去北站接你。”
“随你吧。”叶梓不置可否,心想你真不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和谢音更痛快。
十一宿舍的女生基本都回家,李玉霞和许艳也是坐火车到连城的,但一听说叶梓要买辽东半岛号的车票,都摇头。
“俺可不坐那个,”许艳咂舌,“一张票顶普通车的好几倍,够俺几个来回了。”李玉霞也说:“辽半开通好几年了,今年刚又提速,到连城四个多小时,快是快了,可价钱也飞涨,这就不是给穷学生坐的。”
叶梓想说自己也是穷学生,转念作罢,家里给她的生活费每月都有结余,在她们面前算是十足的富人。只好和赵浦宁偷偷去买了辽半的票,不敢再声张。
辽东半岛号果然不一样,车头红彤彤的,拖着后面十几节红白相间的车体,在铁轨上神气的趴着,把旁边的绿皮车都趁得陈旧老态。车厢里清净整洁,气味透出一股清新,没有站在旁边挤挤挨挨的人,叶梓挺不习惯的东张西望。待到走过挺拔俏丽的列车员,又捅捅旁边的赵浦宁让他看。赵浦宁摇头笑,说:“她们哪儿有你好看,都是化了妆,看不出真实长相,不像你,就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瞅我一下,我就服了。”叶梓知道他心虚,话里水分难免过大,不过毕竟第一次俩人出行,赵浦宁背包扛行李,粮草备的周到充足,吃吃聊聊的,叶梓甚是开心。
谢音就像亲人,叶梓看到她在车站出口处笑吟吟的等着,心里暖暖的想,转头看到赵浦宁,感觉好像没差别。若是两人拔河抢她,纤弱的谢音多半占上风,心里一惊,立刻甩头抛掉这无聊的想法,奔过去抱着谢音大喊大叫。
谢音在外语学院,入学后转了德语系。“英语反正也学的差不多了,再学一门,也多个选择。”她慢条斯理的说。
叶梓叹:“完了完了,以后你多了武器,用德语叽里咕噜的吟诗,我该听不懂了。”
谢音安排的很细致,十一假期,她宿舍有空床,跟人家说好了借给叶梓住。又给赵浦宁找了男生寝室的铺位,她跟赵浦宁客客气气的,还班长班长的叫着,不远不近,赵浦宁也是差不多的态度。叶梓想,要是没有自己,这俩人就是井水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可自己为什么跟他们都那么好呢,看来属于骨骼之间连接的肌腱韧带,你们再结实坚固,想一起比划什么姿势,还不是得靠我来发力,忍不住暗自得意。
外语学院就是不一样,几个人从宿舍出来去食堂吃饭,叶梓由衷的感慨,女生多,就是竞相绽放的花园,随处香气扑鼻,景色宜人。已经入秋了,还不甘示弱的花枝招展。叶梓捂了一件薄马甲,人家都还是裙子丝袜,像在两个季节。谢音也和高中有些不同,一条蓝牛仔背带裙。头发留长了,扎了条蓝发带,整洁雅致。
赵浦宁高三一班的几个男同学在理工大学,也过来凑着一起玩儿,美其名曰陪老赵,一副嗅来嗅去的饿鬼架势。可算找到机会钻入外院深处,眼看都要露出采花大盗的本色。
“老赵,你们别嘲笑我们姿态难看啊,”一个男生说,“你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医大男女比例差不多吧?那不就得了,我们工大,一个班摊上一个女生就不错了,僧多粥少,由不得你挑拣,待这一年下来,绝对把母猪当貂蝉!”
叶梓搂着谢音的胳膊,跟在几个男生后面,听见他们的粗鄙言论,忍不住哈哈笑,说道:“谢音,这可是我对不起你了,绝对是引狼入室,过后这几个人再来,你权当不认识啊——”
“别啊,”另一个男生回头喊,“高中时候,谢大小姐那绝对是我们男生心目中的圣女,不,是圣姑,圣姑啊懂不懂,谁敢亵渎啊,这几辈子修来的福,能同游外院,以后谢大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们出苦力的,随时召唤,我们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谢音抿嘴笑道:“你们就甭打着我的旗号了,召唤容易,但别怪我没提醒啊,外院的女生可不容易对付,你们一旦入得此门,恐怕真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真的啊?”几个男生还没来得及赌咒发誓表忠心,叶梓先惊的瞪大了眼睛,“有这么厉害?”
“那可不,”谢音低声跟叶梓说,“你刚才去放行李,旁边铺的那个穿红衬衫的女生,跟警院的一个男生好,后来想甩,那男生都割腕了,好在发现的早——”
叶梓的舌头半天收不回来,一转念,悄声问谢音:“那你呢,有没有什么情况啊?不许隐瞒啊,快快如实招来。”
谢音撇嘴摇头,说道:“我可没有,功课紧着呢,外语这东西,好好学起来,没有尽头的,哪儿有这闲工夫。再说,将来分配还不知道在哪里,何苦惹这麻烦,”她顿了顿,忍不住又说,“就像你,好好的北京不去,那么多名牌大学,非得留在沈城上医大,唉……”
叶梓看了看前面快步走的赵浦宁,离得有几尺距离,该是听不见。她抚了抚谢音的胳膊以示安慰,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这世界上,没几个人会这样对待你,比你还自私,觉得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跟了谁都是亏。谢音当初听说叶梓报医大,立刻明白为什么,迟疑了很久,只说了一句“你将来遇到更好的怎么办呢?”这个问题从柔和迁就的谢音嘴里出来,因为不搭调而犀利刺耳,叶梓当时语塞回答不上。现在,也一样。
叶梓转了轻松的语气,调侃着说:“也是啊,外院男生那么少,被女生都得惯出毛病来了,你肯定都瞧不上。再说,你当年喜欢的可是大众偶像吴老师,这些小男人,肯定入不了你谢大小姐,不,谢大圣姑的法眼——”
“去你的!”谢音狠狠的掐她的胳膊,叶梓夸张的大叫,引得赵浦宁他们把眼睛从路旁的袅娜身姿拔回来,回头看她俩。
外院食堂比医大伙食还不如,但胜在秀色可餐,几个男生吃的心满意足。收了餐盘,谢音说:“今天晚了,也没法出去转,我带你们去学校舞厅吧—— 我平时可是不去的,你们来,带你们去参观一下,反正外院舞厅男生少,我这也算引进资源。”除了赵浦宁佯作淡定,另外几个男生欢呼雀跃,恨不得对谢音顶礼膜拜,连叶梓都高兴的跳。早就听说外院舞厅有名气,她心里满是好奇。
医大偶尔也有舞会,不过是把多功能教室改装一下,不温不火的放几曲交谊舞的调子,三步四步的。学生正经局促,被踩到脚的人,先紧张的忍痛说对不起。外院可不同,舞厅常年开放,还对外卖票子,理论上要用学生证购买,但男生资源紧缺,卖票看门都睁一眼闭一眼。这晚赶上假期前,舞厅里人满为患,是迪斯科专场,灯光耀眼陆离变幻莫测,声音嘭嘭的大的出奇。叶梓睁大眼睛也看不出里面人的长相,就见一群青春的胴体在光影里尽情扭动释放,心脏被震得跟着飞速跳动。
“这待久了肯定得早搏,保不齐直接室颤,一命呜呼——”她凑到赵浦宁耳边大声喊。
“是啊,实在太吵了!”赵浦宁也皱眉头,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挺逼真的,应该不是伪装,叶梓满意的想。这人倒真是踏实可靠,和郭靖神似。
谢音拉叶梓进舞池里跳,叶梓拼命摆手,傻呵呵的笑,又使劲儿推谢音。谢音无奈,自己进去跳了一会儿。叶梓盯着她看,发现谢音韵律感极强,身子高挑,身材曲线扭的恰到好处,又略显矜持的藏住诱惑。忽亮忽暗的光下,蓝色牛仔裙摆轻轻扬起,像朵圣洁的莲花,不可侵犯,却能蛊惑人心。叶梓第一次看到谢音这样,忍不住惊叹,转头看别人,那几个男生早就目瞪口呆,只有赵浦宁四处张望着想找个座位,倒像浑不在意。
谢音跳了一曲,微微出汗,过来陪叶梓,也不肯再跳。“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得了,”她凑过来跟叶梓说,“你嫌吵,咱们就出去吧。”叶梓点头,那几个男生已经不见影子,赵浦宁跟着她俩一起出来。
“这真是长见识,不过,还是外面好啊——”舞厅外面的林荫道狭长静谧,叶梓一经凉风拂面,顿时神清气爽的大声感慨,“你说,这每个人还真是适合不同的土壤,比如我吧,就喜欢月夜星空,一到这良辰美景中,就忍不住诗兴大发,可在那灯红酒绿之下,就是霜打的茄子啦,不对,是没了牵线的木偶!”
谢音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就是当个景点让你参观一下,你也看看外院的生活,外院风气一般,不是有那么几句顺口溜吗,评价连城的几所高校,说的可难听了——在这里想好好学习独善其身,可不容易呢。”
“什么顺口溜啊?”叶梓来了兴趣。
“你没听说过啊?”谢音奇怪,“就是说,工院无美女,师范无才女,财大无淑女,外院嘛——”她看了看赵浦宁,趴到叶梓耳边说,“外院,无处女。”
“啊!”叶梓大叫,“这不是胡说八道嘛,我还以为是无丑女呢!”
谢音被她逗笑了,说:“你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啊,恶意中伤的事情可多了,越是无丑女,越是遭人妒忌,越得说道你。所以啊,做事,真是一点都错不得。”
“也不用活的那么累吧,在一个底线之上,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管别人说
什么呢。”叶梓不甘心的说。
“你啊,” 谢音摇头,“ 就是太顺利了,等到有人欺负你,就知道了——”
“谁敢欺负叶梓啊,这不是有我呢嘛!”赵浦宁在旁边笑呵呵的插话。
“去你的,你不欺负我就没人欺负我了!”叶梓白了他一眼,脑子里突然闪出孟可的样子,大大的瞳仁里映着叶梓的影子,一脸认真的说,谁欺负你告诉我,我现在一个连的人都找得到——
“哎,”叶梓忍不住跟谢音说,“要是孟可在刚才那个舞厅里,是不是得被众星捧月啊。”
谢音愣了一下,仿佛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淡淡的说:“孟可嘛,舞是跳的好,可是光有这个也没用,这里再不济也是外院,她连这个场子也进不来,众星捧月,至少得升到天上才行,否则,那些星星,你也只有仰望的份儿,更别奢望被捧了。”
叶梓想起谢音和孟可的过节,后悔一时说漏了嘴,偏听见赵浦宁在旁边不失时机的说:“对对,这个我同意谢音,你说的那个谁,我不认识哈,但是女孩子光会跳舞可没什么用。你看着风光无限,男生都趋之若鹜的,但心里也都瞧不起,没谁真想领回家,还得是你俩这样的,品学兼优,最招人喜欢。”
“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儿,”叶梓气道,“就你们这些男生最虚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赵浦宁不搭她的茬,问谢音:“你刚才说到财大,我记得文科班那个洪梅不是财大的吗,你们在一个城市,没来往?”
谢音摇头:“没有,我们上学时候就没说过几句话,财大离的又远,从来没见过。”
“行啊你,”叶梓打量着赵浦宁,“还惦记着洪梅呢?人家可是江远的女朋友,红莓花儿开朵朵放光彩,那可是给江远放的——”
“我可没惦记,”赵浦宁赶忙说,“她爸不是咱们学校外科一把刀吗,我想起来,就问问,谢音没联系就算了,也犯不上特意找。”
叶梓晚上硬是和谢音挤在一张小床上,聊不完的话。早上晕晕沉沉起来,一个女生看见叶梓的淡眉,一时技痒,拿出刮眉刀,非要给她修出个形状,再打开化妆工具箱,又描又画。叶梓好奇能被改造成什么样,由着她弄。好了之后照镜子,觉得脸庞的确生动不少,但也颇不自然。想偷偷抹了去,又舍不得。忸怩着出了门,和赵浦宁他们碰头,他倒浑然不觉。
连城是海滨城市,景点公园很多,不似沈城那般枯燥无趣。这几年新换了个有能力的市长,到处大兴土木,尤其是海滨广场,一望无际的宽敞。现代意象的水泥建筑伸到海边,像海洋放弃了与陆地的沙滩接壤,任由侵入,心甘情愿的化作城市的一部分,被统治与管辖,连潮涨潮落都不再随意坦然。
森林公园,金石滩,滨海路,到处有树有水,叶梓玩儿的心满意足。赵浦宁临走的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吃辽安省第一家麦当劳,市中心商业街,队伍排到马路对面,餐厅两层挤得水泄不通。几个人有排队的,有占座儿的,总算熙熙攘攘的尝了个鲜。汉堡薯条,味道叶梓没觉得如何,倒是那些包装喜欢的爱不释手。把吃完的薯条包小心的擦干净收好,美滋滋的跟谢音说,这个回去贴在宿舍门后,放便签纸,多好。
赵浦宁走后,叶梓和谢音又玩了两天。最后一天晚上,几个理工大学的男生回请,俩人反正没事,就去转了转。引狼入室和误入狼窝,自是另外一番感觉,不知不觉晚了,回去的公交车没赶上,只好打车。再贵,也得硬着头皮上。
俩人坐在车后座,也疲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议论那几个男生。叶梓方向感奇差,就觉得车开了好久,似乎路越来越窄,路灯也见少。满不在乎的想问谢音,一转头,发现她脸刷白,紧张的睁大了眼睛看着叶梓。手伸过来握住,都是汗,冰凉凉的。
叶梓头皮发麻,知道不妙。在后视镜里看司机,头发挺少,身材魁梧,额头上几道沟壑很深,能夹住蚊子。这人也在后视镜里瞟她俩,和叶梓对视了,立刻移开眼睛,很快又盯回来。
俩人还没想好对策,司机突然把车一拐,驶入一条极窄的小道,七拐八拐,颠簸了几下,进到一个工地楼群里。黑压压的半成品高楼一栋挨着一栋,对这莽撞闯入的小车视而不见。只有石头堆筛土架斜刺里横出来,在车灯下凶悍突兀,企图挡住他们的去路。
车晃了几下停了下来,叶梓厉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开到这里来了?!”
司机没回头,做出发动车的姿态:“走,走错路了。”是个声音厚重的结巴。
“你赶紧开出去!否则我喊人啦!”叶梓叫,声音大的自己听着都陌生。她这边的玻璃窗半开着,但没拿准主意要不要真的喊,也不敢贸然开门下车。这地方不像有人,又怕万一藏匿了什么同伙,适得其反。
司机嘴里念叨着:“ 车发,发动不起来了,不是我,我不想开,开出去。”还在装模作样的点火。叶梓猛地想起,谢音书包里有把折叠水果刀,这两天总在外面野餐,一直带着。她冲谢音使了个颜色,把包拽过来,谢音很快明白,帮她把刀找出来。小的可怜,但叶梓握在手里,踏实了不少。
叶梓把刀弹开,用前面副驾驶座位的靠枕布套不停的擦,举止夸张,保证司机随便瞥过来就看得见,边擦边问谢音:“另外那把呢,也找出来我擦擦。”
谢音颤抖着声音答:“我找找哈,白天切西瓜还用来着。”
车还是被发动起来了,司机可能在忖度怎么办,原地磨来磨去。地上的土堆沙地是一伙儿的,很给面子,轮子一阵阵的打滑,怎么都开不动。叶梓叫唤了几声,让他快点开,他不吱声,回头打量她们的眼神越来越放肆。
可能是被发动机声音惊动,旁边一个窝棚里出来几个工人,凑近了往车窗里瞅,脸黢黑发皱,看不出年纪。叶梓通常见了民工总是躲,尤其这两天在连城的街上,常有一堆堆的坐在马路牙子上歇脚,在乌烟瘴气里安之若素的。看见叶梓她们经过,眼睛齐刷刷紧跟着,从正脸到背影,直到看不见,搞得叶梓浑身不自在。可这会儿,她直觉这些人不是和司机一伙儿,立刻像见了亲人,把车窗摇低了些,用特亲热的声说:“大哥,不好意思啊,我们走错路了,开到这里来,你们看看,能不能帮我们指个路?开出去到马路上就行。”
为首的一个工人五十来岁,当大爷也不为过,被叶梓叫的高兴,笑的憨憨的,答了几句,口音重的她听不太懂,但是大概意思就是简单,拐几下就出去了。叶梓当机立断,握了一下谢音的手又松开,直接开门下车,把副驾驶前门打开,说:“大哥,您坐上来呗,就一会儿,帮我们带出去,然后我们再送您回来都行!”那人摆手,说不用再送回来,给她们领出去没问题,一屁股就上了车,满是脏土的工装裤直接坐在雪白的座椅上。叶梓狠狠的关门,瞪了一眼司机,他也瞅着她,倒被叶梓的眼神盯的退让了。
土堆马达自然都不再是问题,很容易就拐出了工地,到了大路上,叶梓吼着,让司机把车停在一盏路灯下。民工大叔乐呵呵的下车,叶梓拽了谢音一把,俩人也拿了包跟着下来。
“你赶紧走吧,否则我报警了!”叶梓临下车时,冲司机冷冷的说了一句。俩人和民工大叔站在路灯下,一边聊着一边继续伸手打车。那辆车开了十几米,又停下,直到叶梓和谢音上了另一辆,才悻悻的开走。
俩人回到宿舍狼狈不堪,心有余悸的浑身哆嗦。给宿舍其他几个女生讲,都大惊小怪的嚷嚷:“你们这可真算运气好,这连城和沈城一样,晚上多乱啊,报纸上天天是乱七八糟的事儿,就有不少是出租车司机抢劫□□的!”
谢音气的说:“你们就别再说了,这不是没事儿嘛,今天多亏了叶梓胆子大,也反应快,以后可得长记性,晚上不能随便出去,你们也都记着吧。”
叶梓愣愣的坐在床上,发现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把小水果刀,突然没头没脑的问谢音:“你说,那个司机到底是不是坏人呢,会不会真的只是一个走错路的结巴笨司机,我们完全是自己吓唬自己,钱都没给,然后把人家也给吓着了?”
谢音愣了一下,摸了摸叶梓的额头,说:“你没事儿吧?难道我们非得等着发生了什么,才能把他当坏人对待,把车故意开到工地里,哪个正经司机会这样?再说了,就算他不是坏人,可咱们的害怕是真的,你的勇敢,也是真的——这事儿啊,我可不敢再回忆了,你也千万收起你的好奇心,别和我探讨这么形而上的问题——真是问题少女,本色不改。”
叶梓嘿嘿笑了两下,心想,我勇敢吗,怎么从来不觉得,又想起当年救谢音那次,她从树林冲出去,和小胡子军大衣对峙——好像每到有危险的时候,她的脑袋就变得格外好使,身上也一阵阵的涌出力量,把嗓门儿都烧的巨大洪亮。像另外一个强壮的自己,瞬间从瘦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我真是一个天生的急救医生,以后的日子,叶梓每次想起这个出租车事件,都会这样心怀得意的感慨。
叶梓被吓了这一场,晚上在电话里反复叮嘱,让赵浦宁务必到北站接她。那边忙不迭的答应着,反复检讨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但又忍不住高兴的汇报,和市长一起抽了血,晚上沈城新闻里都看到了。叶梓气,我这儿还差点上社会新闻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赵浦宁被逗的哈哈笑,说,咱俩要真是同一天上新闻,也是江湖奇闻了,多般配啊。
第二天谢音在宿舍帮叶梓收拾东西,一个端庄的女老师来找她,给她一摞打印好的资料,让帮忙校对。
“只能拜托你了哈,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啊。”女老师边说边着看谢音,眉毛眼睛都笑的弯弯的,满脸掩饰不住的喜欢。
“没事儿,齐老师,您放心吧,您翻译的书,我巴不得能先睹为快,您可千万别客气。”谢音礼貌的说。
这谁啊,叶梓待这齐老师走远了,好奇的问,怎么跟你亲妈似的,看着你那么高兴。
“得了吧,”谢音撇嘴,“我妈看着我,才没这么高兴呢——她是辽安大学德语系的教授,来外院做个合作项目,好像一共三年呢,有时候来找我帮忙干点活儿——也不是我比别人强,关键是别人她也抓不着。只有我,总在自习室里泡着。”
谢音恋恋不舍的把叶梓送到车站,叶梓一直回头跟她挥手,看她孤单单的站在那里,越来越远,自己也是孤单单的扛着行李往前走,心里一阵酸楚。为什么喜欢的人总是要分开呢,相聚,再离别,只为了在天地间行走闯荡一场吗。可这是何苦,就建造一所大房子,所有希望的人,高高兴兴暖暖和和的守在一起,该多好。
毕竟前天晚上的余悸未消,哀伤很快被一丝恐慌代替,叶梓一个人在候车室排队等辽东半岛号上车。尽管光天化日,人流嘈杂,仍然忍不住到处逡巡,努力跟旁人保持距离,生怕被什么可疑分子偷偷近身。
看着看着,冷不丁的,被一个人的侧影吸引了视线。高个子,蓝色长袖T恤束在米色长裤里,皮带上扣了个传呼机,靠在检票口旁边的栏杆那儿,和旁边一个苗条的女子说话。一个行李包搁在脚下,该是不耐烦排队,等着到了队尾再跟进去。俩人模样都好,也不焦躁的从众拥挤,卓尔不群的,想不注意到也难。
叶梓心跳到嗓子眼,想这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每次都是你从天而降,这次总算轮到我了。
她定了定神儿,拽拽衣服捋捋刘海,长吁了一口气,走过去。把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故意放粗了声音说:“嗨,还记得我吗?”
孟何吓了一跳,皱眉定睛看,马上就乐了,嘴咧的老大,睫毛高兴的跳。“嗬,这不是花落去同学嘛!怎么在这儿冒出来啦——什么来着,对对对,叶梓,你看我这,连你本名都差点儿叫不出,光记得花落去了,无可奈何啊——”
“我回沈城呀,”叶梓笑,心想你只记得花落去,无可奈何的是我好不好,“你怎么在这儿冒出来了?”她反问。
“我回沈城呀,”孟何学着她的口吻,马上又给叶梓介绍旁边的女子,她正笑着看两个人,不主动言语。“这是李娇,”孟何说,顿了一下,“你得跟孟可称呼吧,叫嫂子——小娇,这丫头是孟可初中同学,灵着呢,当初编排我跟孟可的名字,说是有何不可,孟可气的回家找我算账,你说她傻不傻,被这叶梓同学忽悠的,还说她特别特别聪明。”
李娇笑:“那人家肯定是聪明啊,否则也想不到这典故,你好,我叫李娇,你叫叶梓?你这名字好玩儿。”说着冲叶梓点头,整个人都是细细的,脖颈,金丝边眼镜,身条,还有声音。和那年在筒子楼里见到时,没什么两样。
“你好,”叶梓迟疑了一下,没心没肺的叫,“嫂子——”心里一阵痛,假装没感觉到。把手伸到他俩鼻子下,“喜糖呢?”
“喜什么糖啊,就知道吃,”孟何拍她的手,“都春节的事儿了,谁这时候给你带喜糖,我好不容易从深圳回来一趟,带你嫂子去大连玩几天,算补个蜜月,要不得跟我急。”
“我可没跟你急啊,”李娇忍不住嗔道,“你自己说去深圳干两年就回来,这都三年了吧,就回来陪我这么几天,还说我急。”怨气像洪水,即便当着陌生人的面儿,不小心漏开了闸口,还是马上止不住的往外泄。
叶梓倒想多听听,可孟何马上打断了,这世界上有无数管不住女人嘴的男人,但肯定不包括他。
“人最怕患得患失,说好的事儿,就别反复嚼来嚼去,早就没味儿了。” 语气和善,但威严在喉咙里,声音怎样柔和,都是个不容置疑,李娇脸红了一下,立刻不说话。
旁边的队伍开始往前挤,登车了,孟何拿过叶梓手里的票看了一眼,说,行,就隔了一个车厢,一会儿我去找你。
车开了,窗外的农地草屋后退的飞快,叶梓在靠过道的位置,背挺的溜直,如坐针毡。一会儿看一眼表,每看一眼发现不过比刚才过了一两分钟。
过了一阵子,远远的看见孟何过来。个子太高,穿过两节车厢中间,还要低下脖子的感觉,挺拔俊朗,惹的车厢里的人都抬头看。他过来,看见叶梓,往她手里塞了两个苹果,叶梓想站起来,被他按住肩膀重新坐下,他随便靠在过道对面的座椅边沿,站的舒服又稳当,坏笑着说:“怎么还学会礼貌了,这上大学了就是不一样哈——哎,还没问你,上哪儿了啊?”
“医大。”叶梓说,心里有点发虚。
“ 啊,”孟何有点惊讶,“怎么想当医生了,和诗人风马牛不相及啊——”
还不是拜你所赐——心里闪过这念头,叶梓瞬间恍然,这么简单的逻辑,她从来没梳理过,却一直根植在脑袋里——若不是那天看见你和李娇,我该不会和赵浦宁好,也就不会跟着他考医大——可她只能当吃黄连的哑巴,这因果说给全天下,也不会有人理解她的苦。
“当医生不好吗?你觉得我不像?”叶梓噘嘴。
“那倒不是,”孟何笑,“谁生下来像医生啊,救死扶伤,挺好,就是辛苦,得有准备哈——话说,你不是想考个远的地方吗,这就留在沈城了,甘心?”
叶梓更气,偏又没法发泄,闷闷的说:“沈城多好,哪儿都熟悉,难道,只有你那深圳好吗?”
孟何摇头,说道:“深圳啊,深圳也不好,尤其是,”他瞅了一眼叶梓,促狭的说,“这个地方是新建的特区,缺乏底蕴,更没有什么好大学——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赚钱。”
叶梓想起她那张音乐卡上面的话,脸一红,心想的确是可以赚钱,我那一个春节的压岁钱,给你这么随便赚走了。恨恨的问:“那,你发大财了?”说着扫了一眼他的传呼机。
“那可谈不上,”孟何笑着说,“财这东西,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发的,真发了,也未见得是好事情——还是当医生好,高尚的职业,不过,好多名作家都弃医从文了,鲁迅、郭沫若,你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啊?”
“我倒是想,”叶梓怯怯的说,“我有时候也觉得当医生不好,挺危险的。”
“怎么会危险?不是治病救人吗?就算是军医吧,也都不用在前线上场打仗。”孟何觉得好笑,扬着眉毛问。
“你看啊,历史上的名医,都没什么好结果。李时珍尝草药,弄个半死。华佗,干脆被曹操杀了。还有金庸小说里的,什么胡青牛平一指,哪个都死于非命啊,都是被病人害死了,也太悲催了吧。这说明什么啊,绝对是个高危职业啊——”叶梓叽叽呱呱的说了一番,意识到,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存了很久,第一次这么畅快的跟人说出来。她专业课成绩好,但热情始终不高,原来是这些个想法在作祟。
孟何愣了一下,随即爆出一阵狂笑,把叶梓惊了一跳,看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旁边的人都挺不满,辽东半岛号提速以来,旅客被价格筛出素质,该没被这么无所顾忌的声音干扰过,叶梓伸手拍他的胳膊,气道,有这么好笑嘛!
孟何好容易止住笑,忍不住弹了一下叶梓的额头,说:“你这个花落去,怎么脑袋里这么多奇怪的想法呢?好啊,我跟你来论一论——”他把腿叉了叉,努力站的更稳,车跑的飞快,他倒岿然不动。
“你说李时珍吧,那是为了中药事业,鞠躬尽瘁,华佗,是为了他的病人,哪怕是个暴君,也是死而后已,这都是了不起的人,做了多大的贡献啊,即使他们最终的结果不好,但是被后人永远感激——他们的结果,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人生自古谁无死,对不对?”
叶梓点头,继续听他说。
“你再说胡青牛平一指,且不说他们是小说里的虚构,即使是真人,一个怕老婆,做缩头乌龟,一个救一人就要杀一人,他们这,能算名医吗,连好人都算不上,技术再高超,最多算个工匠,绝对称不上大师,你怎么能拿他们来说事儿呢?”
“你喜欢金庸,咱们就继续谈金庸,”孟何又说,“张无忌医术也高吧,为人厚道,敌友都救,才替他赢得了江湖的尊重,还有程灵素,多好的女子,一身所学,都为了救人,最后也是为了救自己爱的人逝去,但无愧无悔——只有首先人品优秀,好的医术才能锦上添花,这称得上是名医。越是高尚的职业,越要求人的品格不能有瑕疵,要不怎么说,德艺双馨才最难呢——你,得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啊,别想着那些没边际的事儿。”
叶梓若有所思,心想这个人讨厌,每次都把我说的哑口无言,但是的确有道理,只能服气。讪讪的说:“我是会努力,就怕天资不够。”
“怎么可能呢,”孟何说,“你可是我们家孟可嘴里,特别特别聪明的人。”
叶梓这才想起来问孟可。“人家在北京好着呢,”孟何满不在意的说,“比我强。”
叶梓从包里拿出本子,撕了一页纸,写上自己的地址,递给孟何说:“你要是和孟可联系了,把我地址告诉她,让她给我写信啊。”
孟何随意的把纸往兜里一塞,随口答应着,临走又问叶梓到站了要不要一起,送她回学校,叶梓支吾着说,不用,有人来接。
是嘛!孟何夸张的挤挤眼,说,有人接好,那我不管你了哈。
叶梓看着孟何逐渐走远的背影,心想,这个人,我算放下了吗,还是,重新整理了一个样子,继续藏起来。她不知道,满心的迷茫。
只有德艺双馨,这个刚被收入心里辞典的成语,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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