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辰坠入猫的瞳孔

作者:祝小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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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余波:夜寂意难平


      9.1节变量

      回到宿舍时,周音并不在。她书桌上那一大束红玫瑰却异常夺目,艳得灼眼,短暂分去了林舒晏几分注意力。她心头莫名一震,只是今日的疲惫早已浸透整个身躯,实在无力深究,草草洗漱后便径直爬上了床,只想沉入梦乡。

      然而,白日里的种种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重演 —— 间或闪过的,是沈砚钧那张冷静的面庞,以及他转身远去的背影。这一天感觉无比漫长,张大爷儿子的厉声指责、房子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沈砚钧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模样、派出所里的小小风波、还有最后他默然独行的背影……百般滋味交织缠绕,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沉沉压在她心头,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翻来覆去,她依然无法入睡,最终还是摸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备注为“沈医生”的微信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开始打字:

      「沈医生,睡了吗?你头上的伤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引起头痛啊?」

      消息发出去,她有些忐忑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

      沈砚钧:「伤口已无碍,应该只是皮外伤,不必挂怀。」

      典型的沈氏回复,简短、理性、周全,却并没有立即向她告别。林舒晏原本的担忧减轻了几分,看着这条信息,她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了一下。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不知被什么阻住了,她快速在屏幕上输入了几个字,又很快删除,反复几次。沈砚钧对着手机屏幕略有困惑,界面中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又不显示任何状态,等了一分钟左右也没收到任何消息,正要放下手机,一条回复却推了过来:

      林舒晏:「今天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次为耽误你的时间和让你受伤说声抱歉。[抱拳表情]」

      沈砚钧:「别再谢了,职责所在。早点休息,充足睡眠有助于平复情绪。」

      还是这么简短,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林舒晏感到一阵暖意。

      林舒晏:「嗯,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沈砚钧:「晚安。」

      沈砚钧放下手机,准备翻看电脑中的文献。一直趴在对面床的栏杆上偷瞄的赵哲孟“嚯”地一下坐直了身体,手指隔着空气指向沈砚钧的额角。之前沈砚钧洗脸时已将创可贴去除,露出里面的伤痕。

      “等等!老沈!你挂彩了?”赵哲孟瞪大了眼睛,语气夸张,“你今天不是去住院部值班吗?”

      “值班的事我和师弟调换了。”沈砚钧选择性地作答。

      “难道有医闹?不对啊,医闹也闹不到你一个实习生头上啊?” 赵哲孟继续关心地问。

      正在阳台上调试部件的朱恒闻言也转过身,目光如扫描仪般精准地落在沈砚钧额角那块淡淡的青紫和细微破皮上,言简意赅地判断:“钝器擦伤。角度由上至下。非医疗操作所致。”

      沈砚钧下意识地想推眼镜掩饰,手抬到一半又放下,语气维持着平静:“意外情况。已经处理了。”

      “意外?”赵哲孟显然不信,他从床上跳下,脑袋凑到沈砚钧近旁,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福尔摩斯般的光芒,“什么样的意外能精准打击到你这个人机?等等……”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骤然将刚才瞥见的微信界面和眼前的伤联系了起来,“‘林’……不会是‘林妹妹’吧?你们神外那边的住院部护士妹妹吗?是跟她有关对不对?我就说嘛!刚才还跟人‘晚安’呢!快老实交代,是不是上演了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这伤是替人家挡的?”

      沈砚钧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转过头直视这个酷爱八卦的室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只是意外波及,处理阿尔茨海默患者纠纷时造成的。”

      “波及?不能吧,若只是波及,怎么会向你道谢,是不是主动上去挡了?”赵哲孟啧啧称奇,用手肘捅了捅他,脸上是藏不住的坏笑,“可以啊老沈!行动力见长!都发展到‘物理层面’的深度交流了!怪不得人家大晚上还发消息来关心呢!”

      朱恒在一旁冷静补刀,声音透过阳台门缝传来:“沈砚钧行为数据更新:新增‘为特定异性承受物理伤害’记录。与 ‘进行非必要夜间通讯’等行为构成关联模式。推测:该异性处于优先级上升通道。”

      沈砚钧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耳根在灯光下泛起难以掩饰的微红。他试图用最后的理性构建防线:“你们的推论充满逻辑谬误,当然还有毫无根据的联想。这只是单一孤立事件……”

      “孤立事件?”赵哲孟抢白,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咱们等着瞧,看看这‘孤立事件’会不会发展成‘系列连续事件’!我看林妹妹这‘扰动变量’,能量大得很呐!”

      沈砚钧在室友们带着探究与戏谑的目光中,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试图将心神重新沉入文献。然而,额角伤处的细微存在感,以及微信对话框里那句简短的“晚安”,都像持续运行的背景进程,消耗着他惯有的专注力。他并未意识到,某种名为“林舒晏”的变量,已悄然植入他高度秩序化的世界,并开始引发一系列难以量化的连锁反应。

      9.2节决断

      与宿舍的暖光不同,如墨的夜色浸透了城市另一端益州大学的校园。图书馆后方的小径,路灯稀疏,光线被茂密的香樟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如同心事般斑驳的暗影。这里远离晚自习下课后涌动的人潮,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模糊的、属于青春集体的喧嚣,更反衬出此处的寂静与私密。

      周音站在一株老樟树的阴影下,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双手紧紧抓着斜挎在身前的帆布包带。她对面,站着的是邹奇文。

      邹奇文是比她高两级,正在读研一的学长,计算机学院的尖子生。他面容清秀,戴着黑框眼镜,此刻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与一丝即将燃尽的耐心。他们秘密交往了半年多,始于一次社团合作,彼此欣赏对方的勤奋与聪慧,在无数个并肩自习、分享心事的夜晚里,积累下了一份秘而不宣的亲密。

      “阿音,你到底怎么了?今天这么严肃。”邹奇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他试图去拉周音的手,却被她不易察觉地避开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邹奇文最后的镇定。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了下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你遇到了什么事?”

      周音低下头,看着自己走线粗糙、连logo都缺乏质感的仿牌鞋的鞋尖,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奇文,我们……算了吧。”

      “算了?”邹奇文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什么意思?周音,你把话说清楚。”

      “就是我家的意思……我妈妈,她不同意。”周音终于抬起头,路灯的光线掠过她清秀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某种混合着无奈与哀伤的平静。

      “你妈妈?她甚至没见过我!”邹奇文觉得荒谬,“她为什么不同意?”

      周音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这弧度精准地传达出“身不由己”的凄凉。

      “见没见过,不重要。上次我给我妈打电话讲了你的情况。”她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苍凉,“奇文,你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家的条件其实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差。我妈妈特别不容易,因为自从我爸生病后,家里的小饭馆主要靠她打理。她要供我和弟弟读书本就不易,还要供我爸看病,所以啊我其实特别心疼我妈,从来都不愿违背她的意愿。我考上益州大学那年,我家可不像别人家,别人家孩子考上大学开心庆祝还来不及呢,我们家,尤其是我妈她却是发愁学费。明年我弟弟又要高考了,我这还没有毕业……”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邹奇文,继续用那种平静到令人心慌的语调说:“所以,我妈的意思是让我找一个很快能和我一起工作赚钱的人,好分担家里的经济压力。”

      天知道她是否真的不愿意违背母亲的意思,虽然她父亲的确有点糖尿病,需要长期服药,但并没有丧失劳动能力;弟弟的确明年高考,但母亲已经在这个省会城市贷款购置了一套期房,说是她弟弟未来结婚后的婚房,其中有个房间是他们老两口的;最关键的是她隐藏了昨晚到今晨发生的一系列息息相关的事件。今天早晨,就在林舒晏离开寝室不久,她意外收到了薛明锐送来的玫瑰花。之后相互间的暧昧的短信便一句接着一句。她暗自下了决心,必须先将所有不利的要素清理掉。

      邹奇文愣住了。他了解周音家境普通,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她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家庭的绝望。他心中的愤怒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取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我也就比你晚一年工作”,但看着周音那双看似盈满痛苦实则坚定无比的眼睛,那些热血又苍白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现实的重量,有时候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能压垮年轻的爱情。

      “所以……就因为你要帮忙养家?”邹奇文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一丝挣扎,“周音,我们的感情,就只值这些吗?”

      周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一丝真正的刺痛掠过,但很快被更强大的理智覆盖。她不能心软。薛明锐代表的,不仅仅是优渥的生活,更是一种身份的跃迁,一种让她能在林舒晏们的圈层里,真正挺直腰板的资本。而邹奇文,除了或许有潜力的未来和一份真心,什么也给不了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真心轻飘飘的,如同一根羽毛,随时都会被一点点细微的风吹走。

      “养家难道不重要吗?” 周音直视邹奇文的眼睛片刻,才慢慢垂下眼睫,“对不起,奇文。”她遮住了眼底可能泄露的真实情绪,“长痛不如短痛。你忘了我吧。”

      说完,她不再给邹奇文任何开口的机会,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阴影。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径上格外清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图书馆拐角的光明里。

      邹奇文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他望着周音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如同受伤的小猫般的呜咽。

      周音一路疾走,直到融入主干道上稀疏的人流,感受到周遭鲜活的气息,才慢慢放缓脚步。她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和表情,重新戴上那副温柔、得体、略带疏离的面具。

      她并没有回宿舍,而是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拿出手机,已经有好几条没有回复的薛明锐的信息。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快速打字,语气与刚才的决绝哀伤判若两人,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期待:

      「刚刚结束晚自习,你说的那家法国餐厅在哪里啊?远吗?(好奇表情)」

      她按下发送键,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她所以为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图书馆后的告别,犹如被撕下的旧日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9.3节算盘

      如果说周音的迅速切割是一种对自身未来的精心设计的结果,那么巺坤医学院国际部的走廊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暗算正在冰冷地展开。漆黑的夜色下,病房厚重的实木门在陆子谦身后无声合拢,将他与父亲关于“感情基础”的提点暂时隔绝。走廊里一片死寂,脚下昂贵的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脚步声。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停下。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动的资本,冰冷而绚丽。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林舒晏清晨发来的、那条退回玫瑰的信息。一丝被冒犯的冷意掠过眼底,但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属于猎手的兴致取代。

      拒绝?有意思。

      他习惯于攻克难题。无论是商场,还是……人。

      父亲的叮嘱犹在耳畔,但陆子谦心底冷笑。那个所谓的"家",从来就不止他和大哥两个儿子。远在海外,由那位年轻女人所生的一双儿女,尽管名不正言不顺,却因母亲的得宠和自身的乖巧聪颖,深得父亲偏爱。他们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猎豹,随时可能扑出来抢夺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违逆父亲的意思,授人以柄。

      玫瑰花可以转送他人,但林舒晏,必须拿下。这不仅是为了满足父亲的要求,稳固自己在家族内部的地位,更是为了将来真正掌控"新大陆"时,能有一个看似稳固可靠、知根知底的盟友。至于感情......陆子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巨大的利益和权力面前,感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必要时,完全可以量化为谈判的筹码。

      手机震动,是助理赵明发来的加密邮件摘要:【关键渠道已完成清理。林国栋最后一条路:城南高新区的“瑞康”连锁,明天上午他会亲自去谈。】

      陆子谦眼神漠然。他拨通一个号码,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城南高新区,‘瑞康’连锁。让他们知道,只要下架林氏的货,下个月开始‘新大陆’的销售返点多2%,另外还可以拿到妇科新药的独家代理。”

      挂了电话,他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挡路的蚂蚁。父亲说得对,这不是狠,是优化资源配置。林国栋握着一手好专利,更为重要的是他持有的中药注射剂批文——如今已经很难申请通过了。这么一手好牌,他却不懂运作,公司销售额始终原地踏步,这本身就是一种浪费。并购,是效率最高的解决方案。

      至于林舒晏……

      他想起父亲的话,也想起她那双带着倔强的眼睛。联姻,是让这个过程更平滑、更名正言顺的“催化剂”。既能安抚林家旧部,也能在舆论上占据道德高地。

      感情和商业,从来都是一盘棋。

      他需要让她明白,谁才是能掌控棋局的人。玫瑰太温和了,她似乎需要一些……更直接的,关于“现实”的教育。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清晰起来。他再次拿起手机,这次是打给助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优雅:

      “帮我查一下,林舒晏小姐最近除了学业,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社会活动,或者……比较在意的人或事。”

      他要找到那个能施加影响的、最精准的支点。

      放下手机,陆子谦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林国栋的绝望,林舒晏的倔强,都将成为他完美棋盘上,一枚枚被驯服的棋子。

      这场双线并进的游戏,他赢定了。

      9.4节交底

      当陆子谦在落地窗前运筹帷幄之时,郭龙龙正带着何丹,走进天径商场顶层的花园露台。为迎接周末,这里被精心布置成一片悬浮于喧嚣之上的浪漫绿洲。每一棵花树的树干上都裹着明亮的灯带,树枝上悬挂着红色、橙色或白色的镂空灯珠球;柔和的地灯隐藏在植物丛中,将光线温柔地泼洒开来;商场楼下的音乐喷泉此刻正在地灯的照射下,喷洒着色彩斑斓的水花,远处车流的尾灯汇成一条无声流淌的星河。

      郭龙龙请何丹在商场四楼的韩式烤肉馆吃了晚饭,信步走到这里。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悠闲地待着了,也很久没有并肩坐在这秋千式的双人座椅上,随着轻微的晃动,看着脚下的城市出神。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拂过,吹散了连日来的沉闷,两人之间紧绷的弦似乎也松弛了些许,难得地感受到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愉悦。

      沉默了片刻,郭龙龙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不算厚的信封,塞到何丹手里。

      “这里是两万。”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些疲惫的沙哑,“最近接了个私活,项目外的技术咨询,算是……兼职所得。”

      何丹捏着信封,厚度和重量都告诉她这里面确实是现金。她没有立刻去看,而是转过头,在朦胧的光线下仔细看着郭龙龙的脸。他的眼神有些闪烁,避开了她的直视,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

      “龙龙,”何丹的声音很轻,带着担忧,“什么兼职……能这么快拿到这么多钱?你……”

      “正规的,你放心。”郭龙龙打断她,语气急促地强调,随即又缓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无奈,“就是……年底要凑齐首付,可能还是困难。但我算了算,照这个势头,明年上半年,应该……应该能凑够。”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你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吧。”

      “要卡号干嘛?”何丹疑惑。

      “后面几笔款子,我让他们公司直接转到你账上……”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刻意表现的坦诚,“放我这儿,我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挪用了。放在你那里,我放心,也算是个强制储蓄。”

      他没有描绘具体的“势头”是什么,也没有解释何种“技术咨询”能如此高效地变现。夜色下,他闪烁的眼神此刻被何丹解读成了倦怠。

      “你呀!说年底只是怕你又不当回事。你现在真的用心了,我就还是要当这个‘郭博士后‘的。”何丹终于又开启了她的俏皮话模式,她歪着头看了看郭龙龙微蹙的眉宇,随即温柔地靠在他肩膀上,“钱的事咱们尽力吧!你也别太拼了,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我是希望早点买房结婚,但我不希望你为了赚钱把身体累垮了。”

      感受到她全然的信任和关切,郭龙龙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心中却涌起一股深深的不安。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我知道,放心吧。”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露台上灯火温柔,秋千微微晃荡。爱人的倾心信赖令何丹感动不已,她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此刻,包里的那两万元现金,对她而言像是一剂定心丸;然而,对郭龙龙而言,却像一块冰冷的铅块,压得他呼吸都困难。

      9.5节织网

      夜色越发深沉,商场的人们已然散尽。城市里多数楼宇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楼顶或四周的灯带,向远方默默标识着自身的存在。而在巽坤医学院生活区的深处,一栋掩映在浓密林木间的专家楼,二楼书房的那扇窗却执着地亮着。那灯光穿透夜色,像是要独自照亮这片沉静的密林,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孤独,又格外坚定。

      这一点灯光来自陈铭胜教授的书房,这里的陈设简朴而务实。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中外文专业书籍、学术论文集和文献复印本。墙角堆放着一摞等待整理的资料,空气里混合着旧纸张和淡淡的书籍、印刷品的油墨的味道。一张宽大的木质书桌临窗摆放,上面除了笔记本电脑和一台用作扩展屏的显示器,还散落着几份待审的研究生开题报告,以及一套样式清奇的景德镇茶具。

      陈教授深陷在书桌后的高背电脑滚轮椅中,鼻梁上依然架着那副细框金丝眼镜,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在他刻满岁月细纹的专注的脸上。他没有处理日常学术邮件,也没有审阅项目数据。浏览器的隐私窗口开着多个标签页,界面是清一色的英文。他的手指时而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两下,时而又转点鼠标,通过层层跳转的代理和经过严格匿名化处理的AI搜索引擎,潜入网络世界的深水区。

      他在追踪几个关键词:“无界神经连接 (Unbounded Neural Link)”、“海特公司 (Haight Corporation)”,以及一个反复出现在各种脑机技术论坛前沿讨论中的代号——“普罗米修斯之眼(Eye of Prometheus)”。

      随着检索的深入,一些零散的、被刻意模糊化的技术简报和论坛“传说”开始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当他终于在一个需要特殊权限才能访问的、界面简陋如同上世纪产物的数据库中,找到一份关于“纳米织网(Nanoweave)”的技术简介文件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文件描述了一种由名为“生物自组装神经探针 (Bio-self-assembling Neural Probe)”的自组网纳米颗粒所构建的“纳米织网”系统。

      陈教授逐字阅读着屏幕上的文字,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后背阵阵发凉,仿佛有冰冷的蛛网贴上了肌肤。

      所谓的神经探针是一种含有特殊纳米颗粒的凝胶,通过鼻腔吸入或颈静脉注射后,纳米颗粒能凭借其微小的尺度和表面特性,在血脑屏障的特定生理或人为诱导的开口处富集,并在外源性磁场的精确引导下,于大脑内部自组装成一张覆盖全脑的、分子级别的三维传感与刺激网络。

      这不再是“星辰之冕”那样需要佩戴、可见可感的外部设备。它是内置于大脑的、不可见的“天线”。一旦部署完成,它将不再是工具,而是器官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一个只有掌握了特殊密钥的人才能剥离的寄生系统。想象一下,成千上万的纳米单元,如同拥有集体意识的工蚁,在你的颅腔内自行搭建起一个能读取并干预你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情绪的监控与操纵网络……

      自组装神经网络——‘织网’,若是被用于对大众洗脑会怎样?更有甚者,若是有军事化使用意图又会怎样?陈铭胜教授感到一阵反胃,下意识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无法判断当下这项技术已经发展到第几代了,但就这份资料而言,该技术的灾难性已经足够令人汗颜。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却又深藏着难以言喻的惊惧。他太了解这背后的含义了——这不再是脑机接口,这是对意识圣殿最彻底地亵渎,甚至于摧毁。“织网”……这个名字,此刻听起来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他的妻子邓慧灵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气质温婉,看到丈夫依旧钉在电脑前,脸上露出心疼与责备交织的神情。

      “铭胜,这都几点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她将水杯放在书桌一角,避开那些摊开的文献,声音柔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关切,“该休息了,别忘了吃你的降压药。”

      陈教授似乎从惊悸的思绪被强行拉回现实,身体微微一震。他有些仓促地抬手,关掉了那个显示着“纳米织网”简介的浏览器标签页,屏幕上瞬间切换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文献检索界面。

      他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眼底残留的凝重却未能完全掩饰。“好,知道了,马上就好。”他接过水杯,指尖触及温暖的杯壁,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冰凉,“我看完这篇就睡。”

      邓慧灵叹了口气,没有戳破他明显的掩饰。多年的夫妻,她早已熟悉丈夫沉浸于研究时那种忘我的状态,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仿佛背负着巨大秘密的沉重。“身体是自己的,项目再重要,也不能连轴转。”她心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轻声叮嘱了一句,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重新恢复了寂静。陈教授却没有立刻去拿降压药。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翻腾的依旧是那“自组装神经网络”的恐怖图景,以及“海特公司”和“普罗米修斯之眼”这几个词所带来的、如同宿命般的阴霾。

      他端起水杯,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却未能驱散那源自心底的寒意。窗外,医学院的夜依旧平静,但他知道,有些界限正在被打破,一场风暴,或许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酝酿。而他,以及他的“全脑神经连接稳定性研究”,很可能正处在风暴眼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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