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短短几个春啊

　　罗浮来见苏皇后的时候，断气的皇长子已被抱去棺椁之中，身为母亲的罗浮到底没有见上那孩子最后一面。

　　母子无缘竟至如斯田地，虽是罗浮有意为之，但天太遂人愿，又显得她对那小小的孩子太无情了。

　　罗浮进入寝殿，便见苏皇后素服悲容枯坐在空空的摇篮旁边。

　　苏皇后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眼神亦空洞荒芜。

　　听见宫人通传“罗五娘子到了”，苏皇后方抬首望向罗浮，一瞬间，前尘旧事在她脑海中翻涌。

　　三年前，她与罗浮的父亲英国公合谋将罗浮送至御榻上，不过为了英国公的一个承诺，英国公说，依照罗浮的气性，断然不会去抚育一个孽种，所以她这个无宠无爱的皇后将会得到一个贵子，一个借罗浮的腹诞下的贵子。

　　英国公果然兑现了那个承诺。

　　她以卑劣的手段，无视一个少女的贞洁和屈辱，而成为了皇长子名义上的母亲。

　　她的夫君得到了此生挚爱，

　　她得到了一位未来的储君做她的儿子。

　　英国公得到了家族荣耀和实打实的政治利益。

　　唯有罗浮是个输家，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失去了随心所欲去爱人的权利。

　　可就算她是个恶人，就算有报应加身，为什么要报在她的团哥儿身上。

　　“本宫进宫当这个皇后的时候，正是你这个年纪。那夜陛下掀开我的红盖头，我见自己的夫君面如冠玉、俊美无俦，等待时的惊恐不安全然烟消云散。我是爱陛下的，一眼就喜欢上了陛下，但陛下只将我当作他的皇后。”苏皇后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她拿起摇篮里的拨浪鼓，“哒哒哒”摇响了那个拨浪鼓。

　　接着说了下去。

　　“可我这个后位，也是你不要的。我最疼爱的团哥儿，是你深深厌弃的孩子。我本该嫉妒你，但我知你比我痛千倍，你比我苦万分。”苏皇后突然从座上起身，面朝罗浮跪了下去。

　　罗浮忙上前伸出双手搀扶苏皇后。

　　苏皇后攀住罗浮的胳膊，执意不肯起身。
　　“我当年因一己之私坑害了你，不敢奢望你原谅。今日还要再求求你，免我在深宫中继续煎熬度日。我求一死，我求一死啊。”

　　罗浮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去接苏皇后的话。

　　一道亮光闪了闪罗浮的眼睛。

　　站起身来的苏皇后握着手中的匕首抵上罗浮喉间。

　　“娘娘，你要做什么？”
　　罗浮并不惧怕死，若此时此刻苏皇后能杀了她，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救赎。

　　“你也恨毒了朱承瑄吧，陪我演上一场戏，让我杀了他，这样团哥儿在黄泉路上也能见上他心心念念的爹爹最后一面。”苏皇后一手持匕首，一手抓着罗浮的手臂，带着罗浮来至殿外。

　　宫人们都被这场面震吓住了。

　　尤其是陪着罗浮到坤宁宫来的廖元吉，满头大汗劝止苏皇后。

　　“廖公公，本宫要见陛下，本宫有话要和陛下当面说。”

　　“皇后娘娘，只要您别伤着罗五娘子，一切好说。”廖元吉命两个小黄门去西苑玉照宫请光熙帝前来。

　　苏皇后并未打算在坤宁宫中等朱承瑄前来见她，而是挟持着罗浮一路走到顺贞门那里的皇城城楼上。

　　冬日寒风刮得罗浮的脸生疼。

　　罗浮已大致猜测出苏皇后的用意，尽力配合着她，成全她求死之心和那一腔弑君的孤勇。

　　且吹了一会儿冷风，才见朱承瑄上了城楼来，跟着他身后的还有十来个衣紫着绯的官员，所以身着青色官袍的蔺兰时立在其中就非常打眼。

　　蔺兰时两道好看的长眉蹙起，眸光中尽是忧色。

　　罗浮怕自己失态，忘了正事，收回了落在蔺兰时身上的目光。

　　可不知为什么身后的苏皇后手抖了一下，那匕首的刃压破了罗浮颈间薄薄的皮肤，罗浮倒吸一口凉气。
　　“娘娘——”

　　“肃国公，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
　　朱承瑄就连发火都是面色不改，但浑身散发出的怒气，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

　　罗浮明白过来，苏皇后手抖的原因是她父亲肃国公也在场。

　　眼见须发半白的肃国公双膝触地，向苏皇后跪求放过罗浮这个人质。

　　苏皇后却将心一横，把罗浮往旁边一推，自己快步上前用匕首向朱承瑄身上捅刺。
　　“为什么不肯见团哥儿最后一面，为什么要团哥儿带着遗憾在我怀中咽气，为什么？为什么啊？”

　　朱承瑄闪避及时，加之肃国公挡在朱承瑄与苏皇后中间，苏皇后根本得不了手。

　　“噗嗤”一声。

　　抢下苏皇后手中匕首的肃国公将那匕首刺入苏皇后的心口。

　　苏皇后睁着泪目，倒在地上。

　　搭着蔺兰时的手臂站起身来的罗浮看见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苏皇后，怔愣住了。

　　苏皇后这一生都在为家族的荣耀而活，竟然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多么讽刺。

　　肃国公跪在苏皇后的尸身旁磕头请罪，说的那些话，全是在撇清肃国公府与苏皇后这个疯妇的干系。

　　朱承瑄当即出言褫夺苏家的爵位，所有在朝为官的苏家子弟都免去官职，且不许苏家后人再参加科考。

　　罗浮听了，心中只觉快意，苏家儿郎本就是靠女子裙带得来的殊荣恩宠，他们吸干了苏皇后的最后一滴血，又怪责苏皇后是个牵累家族的疯妇，这便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不冤。

　　“阿浮——阿浮——”
　　朱承瑄连唤几声，罗浮才回过神来。

　　蔺兰时已退回到那些官员当中去。

　　朱承瑄解下身上的黑狐大氅披在罗浮身上，看到罗浮脖颈间的那道血痕，命廖元吉用一张草席裹了苏皇后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去。

　　罗浮为苏皇后求起情来，扯动朱承瑄的衣袖柔声道：“哥哥是仁君，不可如此薄待自己的发妻，会遭后世史官诟病的。”

　　禁不住罗浮的苦苦哀求，朱承瑄才改了口谕，以贵嫔之礼去操办苏皇后的丧仪。

　　罗浮才随朱承瑄回西苑玉照宫处理了颈间的伤口，听闻了今日宫中发生之事的端阳大长公主急匆匆进宫来接女儿回家。

　　在端阳大长公主面前，朱承瑄待罗浮并无任何逾矩之举，只如寻常百姓家的兄妹一般亲近。

　　端阳大长公主久久未见朱承瑄，先安慰了朱承瑄失去长子的悲痛，虽然朱承瑄心中并不在意那个孩子，但在人前还是表现出了极致的悲痛。

　　罗浮撇过头去，根本不想看朱承瑄在她母亲面前装出的端方君子样儿。

　　或许她心中对团哥儿夭折的悲痛，都比朱承瑄这个畜牲多。

　　“姑母的食邑已经够多了，那十万匹丝绸也太劳民伤财了。承瑄，姑母懂你的孝心，与其封赏这些，不如赐姑母一道恩旨。”端阳大长公主道。

　　“恩旨的内容是什么？我命奴婢照姑母的意思去拟。”朱承瑄问。

　　端阳大长公主看向罗浮，“姑母就你阿浮妹妹一个女儿，她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这道恩旨是为你阿浮妹妹求的。姑母已为她相中了一个郎婿，便请承瑄你给阿浮赐婚。民间也有妹妹出嫁，哥哥亲手写婚书的。这道恩旨，承瑄你可得好好斟酌用词。”

　　正在喝茶的罗浮噎了一下，咳嗽起来。

　　朱承瑄面色平静，淡淡问道：“姑母为阿浮相中了谁家儿郎？”

　　端阳大长公主：“我不看重阿浮未来郎婿的出身门第，只要那郎君相貌好人品好能够代我疼爱照看阿浮便行，此人便是顺天府治中蔺兰时，我请你华阳姑母一起相看过这位蔺郎君，你华阳姑母都赞好，说这蔺郎君和阿浮顶顶般配。”

　　“阿浮年纪还小，成婚不可如此着急，再等几年，给阿浮挑个更好的郎婿才是。”朱承瑄极力克制内心的燥郁。

　　“姑母知你最疼爱体贴阿浮这个妹妹了，本来阿浮的婚事，姑母三年前就要给她议定的，偏那位陆小将军随他父亲为守白帝城而战死。阿浮的婚事这一耽误就是三年，好不容易遇着这么一桩好姻缘，怎能错过了？”端阳大长公主心意已决，“先让阿浮与蔺郎君成亲，再等个几年你阿浮妹妹身子骨长齐全了，再论生儿育女一事也不迟。”

　　朱承瑄一怔。

　　他知姑母爱女之心深切，又想起自己三年来对罗浮那一夜夜的索取，倘若被姑母知晓这些事，可要让姑母伤心死来。

　　“承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姑母也怕自己考虑不周全，害了阿浮一辈子。”端阳大长公主向罗浮招手，让罗浮坐到她身侧来，“阿浮，你要记着你承瑄哥哥对你的好，便是嫁人了，也要常常进宫来向你承瑄哥哥请安，他虽不是你的亲哥哥，却胜似你的亲哥哥，民间女子出嫁，她们在婆家受了欺负，都是回娘家找兄弟为她们撑腰的。”

　　端阳大长公主又温柔地望向朱承瑄。
　　“承瑄，你会当你阿浮妹妹一辈子的靠山的吧？”

　　朱承瑄此时不敢去瞧罗浮的神色，怕端阳大长公主瞧出他看罗浮的眼神不清白。

　　他心虚地回应着。
　　“姑母，我爱惜阿浮，胜过我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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