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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何夙夜踽踽独行(九)
静默半晌,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后,只听得商玦唇齿间溢出一个清晰而短促的音节“可!”
话音落下的瞬间,甚至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桌上那块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千年玄铁便已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高山月面色依旧不改,连唇角那抹笑意的弧度都未曾动摇分毫,显然是见惯了风浪。但她身后那三名随从,却不自觉地眼神微缩,流露出刹那的惊异,随即又迅速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立姿态,足见训练有素。
“不知这位……”牛壮抓了抓头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既着男装又不隐藏身份的奇特人物。
“叫我高小姐即可。”高山月飒然一笑,洒脱之气自然流露,毫不扭捏。
“俺叫牛壮,叫俺老牛就好!”牛壮响亮的嗓门瞬间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了几分,他热情地介绍道,“这位是商玦商仙人,这位是阿离姑娘。高小姐,那夏帝宝藏……真的存在吗?不是唬人的吧?”
“牛大哥见多识广,方才所言分毫不差!”高山月顺势接过话头,语气肯定,“夏帝宝藏,确实存在于世,绝非空穴来风。”
“夏帝距今已近三百年了!”阿离清澈的声音响起,带着理性的探究,“如此漫长的岁月,宝藏竟还未被他人寻获?敢问高小姐,可是掌握了关于宝藏具体下落的确实消息?”
高山月闻言,神色微微一凛,目光扫过略显嘈杂的四周,压低声音道:“阿离姑娘所问,正是关键!此处人多眼杂,非议事之所,还请三位随我移步厢房详谈。”
一行人不再多言,随着高山月起身。她那名眼神锐利的随从率先上前引路,穿过喧闹的大堂,踏上转角处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一间更为僻静雅致的厢房门前。随从推开雕花木门,内里陈设清雅,与楼下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高山月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商玦目光沉静,率先迈入其中。阿离与牛壮紧随其后。当最后一名随从进入并轻轻合上房门时,外界的嘈杂仿佛被彻底隔绝。
一关门,高山月边神色一正,开门见山,不再迂回。她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面露惊异的牛壮身上,沉声道:“的确如阿离姑娘所言,我们天下庄如今确实掌握了些许关于宝藏下落的线索。”
商玦默默听着,仿佛事不关己。阿离指尖微缩,垂下了眼眸。
“而此事,还得从二十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的剧变说起。”
“二十年前?”牛壮浓眉一挑,满是诧异,似乎没想到那么早就知晓了宝藏的消息!
“没错,正是二十年前。”高山月眼中掠过一丝追忆与沉痛,“灵帝末年,朝纲崩坏,皇权式微。一时间,各路诸侯如猛虎出柙,并起于四方,烽火狼烟席卷中原,天下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割据。经过多年混战吞并,如今这天下,大致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她伸出三根手指,逐一细数:
“其一,是占据北方及西北要地的冀州督军周嘉。此人出身行伍,从最底层一路拼杀至今,麾下兵将皆骁勇善战,军事力量最为强盛,作风也最为强硬。”
“其二,是掌控西面及中原富庶之地的定远将军何行之。他本是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代表,借着乱世拥兵自立,手握钱粮命脉与众多世家的支持,根基深厚。”
“其三,则是偏安南地,以复兴大夏为旗号的夏王,夏文靳。”说到此处,高山月语气微顿,“他自称是夏帝血脉,王室后裔,虽地盘不大,但凭借前朝正统的名分,在遗老遗少和部分心念旧朝的百姓中,拥趸甚多。”
这一番天下大势的分析,条理清晰,听得牛壮目瞪口呆,他忍不住问道:“那……高小姐,你们这‘天下庄’,又是属于哪一路?”
高山月闻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超然与坚定。她转而吟诵道:“《六韬》有云:‘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千百年来,无论是军宦逼迫、世家欺凌,还是皇权威压,升斗小民何曾真正做过这天下的主人?不过是父子低首,奴事富人,在苦难中挣扎求存罢了……天下万民,实在可怜!”
“家父不忍见生民如此辛苦,遂于此末世倾颓之际,创立‘天下庄’。聚天下之人,欲申之天下于天下人——这天下,当是天下人之天下!我们不为任何一路诸侯,只为这受苦的苍生,寻一条真正的出路!”高山月双眼灼灼,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坚定的自豪,“‘天下庄’,即是天下人之庄!这,便是‘天下庄’的由来。”
牛壮被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和其中蕴含的气魄所震撼,他顿了顿,由衷感慨道:“令尊……当真大义!”
商玦好似不为所动,直接开口问道:“宝藏的具体消息是什么?”
“其实……”高山月神色一凝,身体微微前倾。
“吱呀!”就在这关键一刻,紧闭的厢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从外推开!高山月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身后那三名原本如泥雕木塑般的随从,目光瞬间如冷电般射向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压迫。
只见一个身着粗布短衫、店小二打扮的年轻男子端着茶水托盘,僵在门口。他似乎被屋内骤然聚焦的冰冷目光刺穿,脸上那训练有素的谄媚笑容瞬间冻结,变得煞白。仅仅是刹那的死寂,他额角竟已渗出细密汗珠,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但下一刻,那谄媚的笑容又如同面具般迅速回到他脸上,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客……客官,小……小店特备的……上……上好茶水,给……给诸位官人呈上来了。”
他手脚麻利地将托盘放在靠近门口的矮几上,动作快得几乎有些慌乱,随即点头哈腰:“官……官人们若有吩咐,随……随时唤小人,小人就在外面候着,绝不打扰!”
说完,几乎不敢再看屋内众人,哈着腰,步履匆忙地退了出去,仿佛逃离龙潭虎穴。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高山月身后那名一直眼神锐利的随从,已如鬼魅般无声掠至门边。他并未立刻关门,而是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门外走廊与楼梯拐角,确认并无他人潜伏偷听,这才缓缓将房门重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而他本人则如同门神般,抱臂肃立在门内,彻底隔绝了内外。
门内诸人继续交谈。
“其实,此事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带着几分讽刺!”高山月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脸上流露出一种混合着心痛与不齿的复杂神情,“二十年前,大夏王朝将亡未亡之际,神都皇城之内早已是一片混乱。宫女太监们人心惶惶,趁机肆意盗取、倒卖宫中物品,已是公开的秘密。当时,一个看守文渊阁的管阁太监,便常干这勾当,伙同宫外之人,几乎将阁中珍藏的典籍偷盗、变卖一空。”
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场文化的浩劫:“那群蠹虫!他们赌钱输了,便随手从千年古籍上撕下几页,用来裹那劣质的烟丝;他们的袖口沾染着洗不掉的油墨,指甲缝里全是撕扯书页时留下的碎屑……他们只觉得,那文渊阁里堆积着万千书册,少了几本、烂了几卷,又有谁会在意?就是这群无知蠢物,不知毁去了多少孤本秘典,断送了多少先人智慧!实在可恶!可恨!!”
高山月纤长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重重在桌案上一按,显示出其内心的激荡。
好不容易平复下翻涌的心绪,高山月才接着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命运弄人的感慨:“但讽刺的是,恰恰也是这个利欲熏心、糟践文物的管阁太监,在无意间,发现了文渊阁深处藏着的惊天秘密!据流传下来的说法,那一日,他灌了一整坛酒,醉意醺然,脸涨得紫红,内急之下,又习惯性地随手从身旁书架上扯下几页泛黄的旧纸,准备用作秽物。却万万没想到,正是这几张险些被他玷污的残页,牵扯出了一桩尘封两百多年的往事,指向了夏帝秘宝!”
高山月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仿佛要确保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烙印在众人心中。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又缓慢地说道:
“朕之秘宝,藏于名山,离玉启之,万将守之。”
这十六个字宛如带着古老的魔力,在静谧的厢房中回荡。就连高山月身后那三名始终面无表情的随从,在初次听闻时也不由得眼神一滞,流露出瞬间的惊愕,随即才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与警惕。
阿离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指尖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
商玦眼中则是掠过一丝深思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点,好似试图解析这则偈语中蕴含的深意。
“那……‘离玉’究竟是个啥宝贝?”牛壮心直口快,问出了在场几人心中的共同疑惑。
高山月神色从容,解答道:“自那十六字偈语流传开来,天下便开始盛传夏帝宝藏的传说。几十年来,试图寻宝之人络绎不绝,而‘离玉’!便是开启那富可敌国宝藏的唯一钥匙!”
“如此说来,你们天下庄已经得到了这‘离玉’?”商玦再次开口,虽是问句,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笃定,目光如炬,似要穿透高山月的表象。
高山月闻言,只是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淡笑,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端起方才店小二送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从容。
商玦心知这位高小姐必然隐瞒了诸多关键,但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参与此次寻宝。原因无他,那块千年玄铁,他势在必得!
“看样子这位高小姐,为了招揽修仙之人,还真是下足了本钱和功夫。”商玦思忖着,眸中神色莫名。不过,天下庄?倒是极好的。
不过片刻思索,商玦便转向阿离与牛壮,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此番寻宝,恐需些时日。劳烦阿离姑娘和牛大哥暂且随行,待此间事了,我们便即刻动身,返回仙门。”
阿离神色平静,既未显露热情,也未表示反对,只淡淡应道:“无妨。”
牛壮见商玦已有决断,且阿离也同意了,便拍了拍胸膛,爽快道:“商仙人既然决定了,俺老牛自然跟着!反正俺老牛,去哪儿都一样!”
“不知高小姐接下来有何安排?”商玦开口,将话题引回正轨。
高山月见合作意向已定,心下稍安,展颜笑道:“三位若不嫌弃,可先随在下去寒舍稍作休整,具体事宜还需从长计议,详细安排。”
几人简单用过餐食后,便跟随高山月穿过几条街巷,走入一处清幽别院。此处虽是天下庄设在定边县的分庄之一,却并无张扬之气,反而显得低调而戒备森严。
次日清晨,高山月便带着三名随从,亲自来到阿离三人暂住的院落。
“劳烦诸位仙人了!”她对着三人郑重地作了一长揖,姿态放得极低,“在下必当竭诚相待,将目前所知关于宝藏的消息,尽数告知,绝无隐瞒。”
“高小姐太客气了!”牛壮抱拳回礼,声音洪亮。经过昨日的讲述,以及他自己昨夜在分庄内有意无意的打听,他心中对“天下庄”及其庄主高山月的敬佩之情又增了几分。
“其实,一切的关键,依旧在于夏帝留下的那十六字密言——‘朕之秘宝,藏于名山,离玉启之,万将守之’!”高山月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核心,“现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至关重要的‘离玉’。那么接下来,最紧要的,便是确定这‘名山’,究竟是哪一座山?”
“不知高小姐对此有何高见?”商玦问道。
高山月轻叹一声,面露无奈:“近几十年来,天下四方势力闻风而动,为寻宝藏,几乎将境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山脉都翻查了一遍,甚至连一些不起眼的丘陵野壑都被掘地三尺,却仍是一无所获,徒留无数猜测与纷争。”
突然,她话锋一转,无奈道:“然而,至今仍有一座山,因其特殊,从未被任何寻宝势力真正深入探查过。”
说到此处,她刻意停顿下来,目光若有深意地看向商玦。
商玦与她目光一触,心中已然明了,缓声道:“云横秦岭。”
云横?秦岭!阿离心中微颤,却面色不变。
“仙长明鉴,的确如此。”高山月微微垂眸,掩去了眼中翻涌的思绪。
“秦岭绵延千里,气象万千。”商玦语气平淡,却点出了关键,“而这‘云横’之处,云雾缭绕,地势险绝,乃是我仙门立足之地,设有禁制,凡人不得随意闯入。”
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也明白了为何近些年,天下寻宝之人如此热衷于招揽、依附修仙者,原来根源在此。
“你怀疑夏帝宝藏,就藏在云横秦岭的仙门地界之内?”商玦皱眉。
高山月没有否认。她顿了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除了云横秦岭,依据一些零散的古老记载和地势勘合,还有一处在下也一直有所怀疑,只是……此地看似寻常,反而更容易被人忽略。”
“哪里呀?”牛壮按捺不住好奇,直接问道。
高山月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缓缓吐出两个字:“华山。”
“华山?!”牛壮惊诧出声,那里虽是名山,但似乎与“秘宝”“仙缘”相去甚远,显得过于“平常”了。
这个答案显然也出乎阿离和商玦的意料,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在高山月身上,等待着她更进一步的解释。
华山,这座承载了无数传说却又似乎与世无争的名山,为何会成为她的怀疑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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