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城市

　　时间倒回到傍晚。
　　柯镜宇从剧团回来，洗完澡出来准备写剧本的时候，忽然接到快递的电话，说是买的补光灯到了。
　　小区的驿站在九栋一楼，柯镜宇白天来过几次，小卖部的玻璃门总是半敞着，窄小的货架隐约可见，粗糙的门头上写着“李强便利店”，乍看之下，跟小区其他店别无二致。
　　可今天却不太一样，他刚走到九栋，就看见小卖部门口站着个系红领巾的孩子，正踮起脚在挂着的纸板上写字。
　　孩子写完“雪糕清仓”四个字，一转身，恰好与他对上视线。

　　李睿知。
　　柯镜宇脑海里跳出孩子的名字，但是面上很淡定，眼睛往纸板上看，只见“雪糕清仓”上面还写着“散装白酒”、“矿泉水九折”这些促销词。
　　“都是你写的？”柯镜宇问。
　　“嗯。”相较他的自然，李睿知要局促很多，手脚都有些尴尬，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喊了声“哥哥”，转身进了小卖部。

　　对这种粗糙的碰面，柯镜宇早就见怪不怪了，正要继续往里走的时候，李睿知从店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糖。
　　“给我的？”他看着手心里小小的一袋糖，眼里透着笑意。
　　李睿知点了点头：“我姐最喜欢吃这个口味。”
　　他口中的姐，指的是敖棠。
　　柯镜宇心里闪过这个名字，似乎想起了点什么。

　　突然，李睿知的目光猛地定格在某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柯镜宇循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正朝这边走来，李子强脚步虚浮，眼神直直地剜在他和李睿知身上。
　　再走近，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李睿知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然后就要往店里逃。
　　柯镜宇镇定地跟进店，像个普通顾客那样询问：“店里有电解质水吗？”
　　李睿知看着进门的李子强，又看了看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有。”随即从货架上拿下一瓶水递给他，小手有点止不住地发抖。
　　柯镜宇接过，拿手机扫了扫门上贴的二维码，晃了晃手里那包糖问：“加上糖，一起多少钱？”
　　“五块五。”李睿知垂下脸，大眼睛里惊魂未定。
　　付了钱，柯镜宇转身和李子强擦肩而过。

　　出了便利店，天色已经黑透了。
　　柯镜宇回头瞥去，透过透明的玻璃推拉门，看见李睿知正低头坐在柜台前，默默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摊开，而对面的李子强跷着脚，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两道目光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
　　“他是哪个？”李子强用粗哑的嗓音问。
　　柯镜宇脚步一顿。
　　“刚搬来小区的哥哥。”李睿知的声音很轻。

　　答错了。
　　柯镜宇在心底暗叹，随即掏出手机，给敖棠发信息。
　　等待的间隙，他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听着小卖部里的对话，从审问到哄骗，最后到谩骂。

　　他的心情很躁郁，不自觉地想起那天报警的事。
　　片警看到李睿知，第一句就说：“哟，又是你这个娃儿？囊个，你老汉又打你了哦？”
　　第二句：“你老汉呢？在家没嘛？”
　　回来后，第三句是对他说的，“电话不接，人也不在家，帅哥你先跟我们回一趟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李睿知完全冷静下来了，甚至有点麻木地和他一起等着。
　　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孩子早就知道报警的结果是什么？
　　哪怕是敖棠，来了之后也是十分熟稔地开始走流程。

　　手机一直没动静，柯镜宇烦躁地扭开瓶盖，喝了几口水，听着小卖部里面的谩骂升级成咒骂。
　　终于，在他闷得快自闭的时候，微信响了。
　　人到了。

　　敖棠没卸妆，头发只随意用笔一挽，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带着闭关出来的潦草美感，见到柯镜宇，就像中午那样，远远点了点头。
　　当她踩着路灯走来时，自然而然听到了小卖部里的骂声，表情也随之冷下来。
　　此时，玻璃门后的李子强还在动着嘴皮子输出：“不晓得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读到倒贴衙门去了咩？你妈喜欢倒贴，要离婚去搞什么梅花三弄，你也喜欢倒贴，你就是个烂货的种——”
　　突然，这句话像点燃了引子，柯镜宇眼睁睁看着她猛地转身，径直朝小卖部走去。

　　“要拐！”
　　柯镜宇心里罕见地冒出句榆阳话，快步想上前拦的时候，人已经停了下来。

　　小卖部里，李子强骂道酣处，站身把两手拍得啪啦响，“小区啥子哥哥姐姐，你去找他们要学费嘛！”
　　没人注意到门口，敖棠正抱着手倚在玻璃门边，等的就是这个停顿。
　　“咚咚”。她伸手在玻璃门上敲了敲，怪有礼貌的样子。
　　“小区的哥哥姐姐，说我啊？”敖棠说榆阳话的时候，音调本来就弯，再加上阴阳怪气的语气，更显“妖艳儿”。
　　李子强扭头，骤然看到她，眼睛努力眨巴了好几下，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见状，柯镜宇顿住脚，乖觉地把战场留给她。
　　他差点忘了，面前的人可是个小辣椒，嬉笑怒骂自有分寸。
　　而且，柯镜宇看出来了，李子强似乎有点怕敖棠。
　　应该在她手上吃过亏。

　　柯镜宇猜的不错。
　　几个月前，敖棠找到本地一个知名的民生节目爆料李子强家暴的事，害他被媒体围堵了好几次，弄得鸡飞狗跳，连小区牌友见面都在洗刷：“李强，出名了哟。”“李强，成网红了哦！”
　　紧跟着就是老师家访、妇联寻问、社区干预，总之，李子强确实老实了一阵子。

　　狗嘛，总改不了吃屎。
　　敖棠暗骂一句，扭头温温柔柔地给李睿知说：“狗儿，我和你老汉有话说，你个人回房间把门锁起。”
　　李睿知抬起头，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李子强，见后者没反对，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这回到李子强了，他看着李睿知进了里屋，转脸过来盯着敖棠，板起脸色厉内荏地说：“咋个？当爹的还骂不得自己儿子？”
　　敖棠堆起笑，看着那双被酒精催得浮肿发红的眼睛，“骂儿子可以，骂我不行。”
　　说着换了个姿势，斜着眼看着灯下的李子强，讥讽地问道：“强哥，最近又当了几家公司法人嘛？腰杆硬得很！”
　　“但是有写话要提前说清楚，不然对不起李睿知喊我这么多声干姐姐。”敖棠换了正经的口气，几乎是用半威胁的口气说：“你当法人也好，当职业背债人也好，赚了多少钱我不在乎，只怕你哪天进去了，还要指望这个儿子去铁窗里面看你。”
　　这些话精准捅在李子强的心窝窝上，他眨了眨眼，又动了动冒着白沫子的嘴，硬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输出完毕，敖棠从小卖部转身出来，扭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柯镜宇，深呼吸了几下，慢慢走过去。
　　“谢谢！”她有些不自然地开口，见他的视线还往小卖部里飘，便说道：“你担心李狗儿？”
　　柯镜宇转过头，看着她很有造型的鸡毛毽子头，加上抱手的姿势，特别有本地暴龙的气质，搞得他都想拍下来拿给张润泽看。
　　敖棠狐疑地看着他，觉得这人在腹诽自己，但是又没证据，只能暗自翻了个白眼，然后把手一伸，几个玉莹莹的指头对着他上下翻动：“报警回执。”

　　柯镜宇从兜里掏出折好的报警回执，连着拿包糖一起放在她手里说：“李睿知给的。”
　　敖棠撕开包装，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的，她看到柯镜宇的信息就下楼了，晚饭都没来得及点，现在真有些饿了。
　　“他给你糖的时候，被李子强看到了吧？”敖棠猜出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差不多吧。”柯镜宇凉生生地开口。
　　“放心吧，李子强这几天不会动手的。”敖棠又捻了颗糖，继续说。
　　柯镜宇很好奇，她这种自信的气质从哪儿来的，于是故意挑刺地问道：“这么有把握？”
　　“嗯。”敖棠往小卖部看了眼，总结说：“经验告诉我，李子强这种人，骂一次能安分几天。”

　　几天之后呢？
　　该怎么还怎么，柯镜宇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沉默片刻，敖棠指了指他手里的水，问：“你到这里来干嘛？不会真的来买水吧？”
　　“取快递路过。”柯镜宇说。
　　敖棠点了点头，没头没尾地问：“从大城市寄过来的吧？”
　　柯镜宇眉梢微扬，直觉这话里有陷阱，没搭腔。
　　敖棠笑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大导演，你来榆阳之后是不是没照过镜子？”
　　也不需要他回答，敖棠走近半步，抬脸看着他，这是第一次两人距离这么近。

　　柯镜宇微微垂眼，想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从外面来的，身上全是大城市的味道。”敖棠自然地拿起他的手，将剩下的半包糖塞进他手心。
　　她的指尖带着凉意，动作很轻，却让柯镜宇的背不可察地僵了一僵。
　　“剩下的半包留给你吧，我们李狗儿的好心别浪费了。”她对他眨了眨眼，抱着手转身便走。
　　柯镜宇握着那半包糖，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路边被顺手撸了一把的猫，那人还若无其事地走了。

　　“你出门之前是不是没照镜子？”敖棠迈开脚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柯镜宇说。
　　她疑惑地转过身。
　　“从刚才看到你，我就觉得你的发型特别像只孔雀。”柯镜宇模仿着敖棠的语气，说完慢悠悠地打开包装，也捻了颗糖放进嘴里，心想：嗯，葡萄味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然后，他就看见敖棠慢慢眯起眼，像是要发作的样子。

　　“我日——”
　　这时候，李子强没头没脑地从小卖部钻出来，叼在嘴边的烟一抖，还没骂出下文，就瞥见了门口立着的两个人，刚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要日哪个？”
　　敖棠当然知道他骂的是谁，滚刀似的眼神瞬间从柯镜宇身上剜到了李子强那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给老娘闭到。”
　　这回她是真动了气。
　　李子强被钉在原地，喉结紧张地上下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敢吭声，灰溜溜地侧身走了，只是在转身的刹那，目光在柯镜宇脸上停了几秒钟。
　　眼见着李子强钻进隔壁楼的麻将馆，敖棠才冷冷调转视线，没好气地甩给柯镜宇一句：“你也是。”
　　——你也是，给老娘闭到。

　　-

　　张润泽电话打来的时候，柯镜宇正在理电影大纲。
　　新电影的故事背景就放在榆阳，他脑海里存了几个思路，正在一条条地列出来。
　　只是不知怎么，列着列着，李子强的身影就冒了出来，还带闪回。

　　“你妈个驼钱马、拖油瓶……。”
　　“明天老子就去你学校给老师说，不读了。”
　　“你就是个烂货的种——”

　　李子强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人几乎重合起来，一样的方言，一样的喷着酒气，一样的口无遮拦乱骂。
　　小时候，柯镜宇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最亲的人，为什么他们能说出这么多恶臭贬低的话来。

　　思路被接连打断后，他点开微信，张润泽的消息跳了出来：【明天来剧场吗？】
　　柯镜宇没回，他放下手机，目光转向旁边的白板，在密密麻麻的照片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栋居民楼。
　　低矮，破败，蜂窝般密集的窗户，墙体被青苔侵蚀，一个猩红的“拆”字，宣告着它最终的结局。

　　这照片是昨天白天拍的。
　　拍完之后，很多尘封的记忆随着裂缝涌出来，将他包裹、扼颈。
　　今天看到李子强时，不光李睿知被吓了一跳，连他都忍不住颤了颤。
　　那阵熟悉的窒息感，几乎要把他拖进小时候。
　　柯镜宇收回视线，长长呼了口气。

　　就在这时，张润泽拨了电话过来，颇有讨伐的意味。
　　“柯一，怎么不回我信息？”果不其然，张润泽开口就问。
　　“我这边有事。”柯镜宇不走心地说道。
　　“重要吗？如果不重要可以先来剧场看看。”张润泽硬生生地转折，“我从本地剧团找了几个女演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缪斯那款的。”
　　柯镜宇：“……”

　　很多导演都有自己的执念，职业生涯里会特别偏爱某一型的女演员，一个走了，又继续找下一个。
　　眼尖的人总能从这些女演员里找出某种相似的共性，或是长相，或是演技，又或者是气质。
　　张润泽叫敖棠缪斯的时候，柯镜宇没想到他这么认真。

　　“反正你剧本都还没影子，来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灵感呢？”张润泽诱哄道。
　　柯镜宇看着文档里寥寥数行的大纲，有些动摇，又就听电话那边补充说：“这几个女演员都号称榆阳小辣椒，你帮忙来看看。”
　　很显然，张润泽被敖棠拒绝后，还没从失落的情绪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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