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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篝火跃动的金芒在少年长长睫毛上洒下碎影,瑶鼻挺秀,唇若涂朱,肌肤虽黯,却似墨玉生辉。
他胸口突地一跳。
这小子生得...
未免太齐整了些。
正神游天外时,忽觉肘间被人一搡,“四哥,莫愣神!快来与俺们再战几个回合!”
秦四郎闻言将胳膊一抡,“阿奇,给你这小兄弟讲讲规矩,今日这局他替你玩,输了算你的!”
众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内中一两个惯会看人下菜的嘴角擒着冷笑,惧是同一个想头:这小子好生厉害!
阖营皆知秦四郎性子,最是见不得这等油头粉面的小相公,而这小秧子不过三言两语,竟似搔着了他的痒,教他先前那些厌弃都抛在了脑后!
阿奇闻言精神陡长,眉花眼笑地应道,“嗳!可是好!”随即亲热地扯住郁芍袖子一拽。
郁芍见众人兴头正盛,只得随他拉扯,斜着身子坐下。她溜了眼青石板上的马吊,暗忖这玩意应是现代纸牌的前身。
阿奇清了清嗓,眉飞色舞地讲起马吊的规矩来,“阿果哥你看,这牌分四门:文钱、百子、万贯、十万贯。每门十张,从一到九外加张赏牌,赏牌是各门至尊,却最忌扎堆。手里攥着两张赏,要闹笑话!”
他口中滔滔不绝,将其中的门道规矩并那胜负如何计算讲得明明白白,“打牌要讲究以色击色,人家出什么门道,咱便得跟着出。若使不出同门,便得任人拿捏了!你且记着三要诀:一瞧庄家走势,他出文钱你莫硬拼十万贯;二防对家断门,见人散走要抢先机;最要紧是三人同心攻庄家,该放水时莫逞强!”
郁芍原是个伶俐的,加上马吊与斗地主师出同门,一番话入耳已悟了七八分,又将众人手法和路数一一看在眼中,前后印证,其中关窍便已了然于胸,揣摩得明明白白。
这局秦四郎坐庄,他开局便甩出赏张,“百万贯!”
钱三忙不迭拆了百子门跟牌,李榔头咬牙跟了张千万贯。
轮到郁芍出牌了。
一时间,众人目光齐刷刷刺将过来。这小子此刻手中扣着张尊万万贯,她若将此牌压下,待会收百子门时他们便能杀她个片甲不留。
却见郁芍从文钱门抽出张没文,轻飘飘放于青砖上,“文钱门既绝,我只好散走了。”
满座霎时鸦雀无声。
这一手绝非生手能为,着实老辣得紧!那没文在文钱门里虽是至尊,此刻打在别家门里原该算作零头,可偏生秦四郎刚打尽铜钱索,钱三李榔头的百子门又未成阵,倒教这张瘟牌恰卡在关节上:既不断旁人攻势,又暗自护了自家十万贯的筋骨。
秦四郎霍然将郁芍上下打量了一番,肚里暗自嘀咕,这马吊虽是博戏,其中的门道儿却深,这小子分明初学,只听人掰开揉碎讲了一遍,转眼便耍得这般溜滑?
真真是活见鬼了!
只道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谁承想肚里竟藏着内秀!
三巡过后,秦四郎收三墩,额角却隐隐沁出细汗:他手里扣着两张十万贯赏牌,恰似攥了块烫手山芋。
郁芍佯装犹豫,先打出张九十萬贯,诱得秦四郎压下尊万万贯,又趁他调门时突将没文切入文钱门。但见牌落如飞燕,竟在最后三墩时,把秦四郎逼得只剩九十萬贯与百万贯两张残牌。
郁芍垂眸捻着最后两张牌:若出五十萬贯便能稳胜,若出二十萬贯则...
她见秦四郎指节捏得发白,当即把牌往青砖上一叩。
“我短门。”
秦四郎愣怔了片刻,随即大喜,猛将百万贯赫然一拍!
“通收!”
他抹着汗环视众人,好险!这小子最后那手散走若是五十萬贯,他这局便要栽!
郁芍杏眼圆睁,她看向秦四郎,双目灼灼,竟亮得晃眼,“四哥果然厉害!”
她声音清凌凌的,一双眸子更是专注,秦四郎被她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只觉得通体舒泰,心下那份受用自不必说。
此刻再觑对方竟也觉得眉目清秀,甚至变得顺眼起来,至于先前心里那点娈童的歪缠念头,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咂咂嘴笑骂一声,“瞧你这点出息!这算个啥!”他顿了顿道,“待得了闲,阿兄再将这些把式都传于你!”
郁芍登时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状,心下却只觉无味得紧,任他是八尺男儿,也少不得当个垂髫稚子般捧着哄着...
钱三是个水晶心肝的人物,当即在旁凑趣笑道,“你小子真够猴儿精的!方才那几手险些让大哥都着了道儿!不过终究姜是老的辣!大哥稍稍一动真格的,就扳回来了不是?”
李榔头吊梢眼一斜,“真个是头回耍子?我看未必哩!”
此话分明是疑她品行有亏。
少年闻言顿时惊惶垂下眸子,“我真是头遭玩...”说着她转向秦四郎,眼眶竟是红彤彤的,“四哥定是信我的,对么?”
秦四郎被那两道水汪汪的眼波一照,心头竟似揣了只活鹿,突突乱撞起来!
这滋味他平生未曾有,登时脸上热辣辣的,忙不迭偏过头去,一把拍向李榔头肩头,借此遮掩窘态,“你多心个甚!我看他就是个生瓜蛋子!你不见他方才摸牌时十根指头活似抓了热炭,浑没个掂量?”
“这岂是老手能装出的?”
李榔头登时被噎住,只得将再多讥讽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他面上不显,嘴角却隐隐现出冷笑。
这小秧子端的好手段!
秦四郎向来瞧不上没斤两的废物,而他们兄弟哪个不是刀枪丛里杀出的交情?他倒好,不出一个时辰,便把对方摆布得顺顺溜溜,还这般回护!
钱三一把搅混了牌,扬声嚷道,“得了得了!都纠缠个甚!快快开局开局!老子就不信了,今晚还翻不了本了?”
郁芍眼珠子一转,故意抬头瞅了瞅夜色,随即将牌放下,对众人陪个笑脸,“几位哥哥,天光可不早了,今儿且容我做个翘儿。”
秦四郎牌兴正酣,听得此言,恍若被浇了瓢冷水,沉声喝道,“这是甚么话!这才几更天?营里又没宵禁!”
郁芍一骨碌爬起来,振了振衣袖的草刺儿,声气儿软软的,“我那帐子撂在背阴处,打水得走老远哩!再不紧着些,待会儿回去就得抹黑洗漱,磕磕碰碰的难免扰了人。”
“打水?”
秦四郎眉毛一瞪,“你们伙房不是有口甜水井么?”
话音刚落,就见郁芍臊得脸红到了脖子根,竟似憋得说不出话来,“我…我人微言轻,那口井...姜叔发了话——”
“...专不许我碰的。”
此话一出,众人互换个眉眼官司,肚里都雪亮了。那姜疤瘌是个有名的泼皮,在伙房一手遮天,最是难缠不过。
秦四郎听得这话,登时双眉倒竖,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贼!旁人怕他,老子还不清楚?那杀才不过靠着几个油滑丘八作耗,专会欺辱伙房老弱!就他那几个虾兵蟹将,给爷爷提夜壶都不配!”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那姜疤瘌的确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猢狲,但秦四郎平日是何等跋扈人物?新兵能全须全尾躲过他的磋磨已是万幸,今儿竟转了性,肯为个方才还百般瞧不上的小白脸仗义执言,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郁芍黯然垂首,低声分说道,“他年高资深,我们见了都得躲着走,哪敢触他的霉头?”
秦四郎不由得冷笑。
明日他倒要亲自去会会那泼才,究竟有几斤几两!
大伙儿见他攥拳瞪眼、面目含煞的架势,便知是管定这闲事了。暗忖这小子不过三言两语,竟将秦四郎撩拨得强出头,看来真是道行不浅呐!
*
霍枭素来不喜人群,非惧喧嚣,只是厌烦世人千篇一律的乏味陈腐,然则此刻脚下却似生了根,半晌未挪一步。
那少年一步步将秦四郎拿下,这整个过程,他在远处洞若观火,瞧得真真切切。
秦四郎的根底,他是再清楚不过,若论骑射拳脚,确是个拔尖儿人物,可惜性子太过刚愎躁烈,只能为冲锋锐卒,难堪将帅大任,故而这些年来资历虽深,却始终不得升迁。
那军中老油条何等老练,偏在这雏儿面前栽了跟头,被支使得团团转,似街口溜猴似的,倒非他太蠢,实在是...
眼风掠过少年清俊的侧脸,他此刻耷拉着脑袋,一副装相,霍枭却分明觉得对方唇边没准憋着坏笑。
是了,这般澄澈的眉眼,谁见了不当是个人畜无害的纯良羊倌?任谁也瞧不出,这小兔崽子内里竟是个装羊吃狼的厉害角色。
忽地忆起今晨途径校场,恰见那道清瘦身形蹲在灶前吹火,浓烟滚滚里,旁人唯恐躲闪不迭,偏她袖口掩着鼻,还笑盈盈腾手给老伙夫捶着肩,“刘叔您歇着,灶王爷脾气大,得顺着毛捋。”
他眸光微动。
他只是想不明白,军中多的是两面三刀的,对方分明深谙世情,却为何放着青云路不走,偏选他这冷灶来烧?这般非要在泥潭里打滚的妙人,着实让人生出几许...
久违的新奇。
*
帐中仅一盏孤灯,昏惨惨照着,帐顶长刀冷森森悬在那儿,让人好生瘆得慌。
郁芍垂首杵在案前,香篆已焚过半,上头那位还没吭声,初时那点惶恐已被这漫长的静默熬成了几分焦躁。
她指尖微微一蜷,终是没忍住偷偷抬眼一觑,正正撞进两泓黑沉沉的眸子。
他竟一直在看着她。
郁芍心头“咯噔”一下,忙不迭垂下眼睫,声线里压着几丝轻颤,“将军召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是哪里人?”
男人语声澹然,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郁芍脑中急转:白日烹制的那道肉糜煨菘菜,所用的“三沉三浮”乃衮州秘技,而他忽有此问...
少年垂首答道,“回将军,小的祖籍青州。”
霍枭指尖在案上不轻不重叩了一下,青州与衮州相距不足百里。
他眸光渐次扫过去,密密匝匝罩在头顶,竟似百万大军压境,迫得她气息都窒了窒。
“擅庖厨,还通晓博弈,一介逃奴,本事倒挺齐全...”
郁芍后背“唰”地绷直了,适才同秦四几人搓马吊的事儿,竟也叫他瞧见了?
她稳了稳神儿,扯出个谦逊的笑,“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不能与将军的雄才大略相比。”
“雄才大略?”
霍枭眸光微凝,谄媚话儿他经得多了,然从这少年口中吐出,却总萦绕着几分蹊跷的意味。
世人皆知,平定北境、敕封“凉州大都督”的是沈乾石;屡建奇功、被御口亲题“镇守山河”的还是沈乾石。而他左不过一戍边将领,虽称得上守土有功,然“雄才大略”四字,却是边儿也沾不上的。
可这少年古怪得很,自初见便透着股诡异的笃定,到眼下这般脱口而出的评断,言语间总有一种将他置于高位的熟稔。仿佛于她眼中,他本就该是个擎天架海之人——
可当年沈乾石早将他那些军功尽数埋下,这天下百姓,何人曾闻他的名姓?
这股子没根没由、近乎盲目的信任,倒比那些算计的招子更让人惕然。
偏他心底却生出了些...
说不清、道不明的致趣。
男人忽地俯身逼近,烛火在他嶙峋的侧颜上劈出半明半暗的黑影。
“雄才大略?我有何才?有何略?你倒是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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