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冬至的寒意，是贴着地皮、顺着门窗缝隙丝丝缕缕钻进来的，带着股干冷的锋利劲儿。天空是那种均匀的、铅灰色的钝，阳光有气无力地涂抹在玻璃窗上，像隔了层毛玻璃。
　　但程家厨房里却是另一番天地，暖白色的灯光下，水汽氤氲，弥漫着面粉的微甜、肉馅的咸鲜，还有陈醋和香油霸道勾人的香气。
　　“左边！左边再捏紧点！对，这样煮的时候才不会散开！”程母的声音混杂在“笃笃笃”连绵不绝的剁馅声里，手把手教着程芸夏给饺子封口。
　　母女俩围着碎花围裙，站在铺了层薄粉的料理台前，面前是排成方阵的、胖乎乎的生饺子，和还剩一小堆的馅料面皮。
　　程辞早就以“手指有自己的想法，包出来的都是抽象派艺术品”为由，被程母赶到客厅去剥蒜捣蒜泥了。
　　此刻客厅里隐约传来他对着手机游戏大呼小叫，以及捣蒜臼“咣咣”的闷响，混合着电视里热闹的综艺罐头笑声，构成一种嘈杂又温暖的背景音。

　　程芸夏学得很认真，手指因为用力捏合而微微泛红。但她的心思，却像窗外被寒风吹得乱晃的枯枝，飘忽不定，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清瘦的身影。
　　自从上次“送书事件”窥见沈寂衍那简洁到近乎空旷的住处，和笔记本上那两行语焉不详却让她心跳失序的小字后，她总觉得心里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时不时就要闹腾一番。

　　冬至，团圆，饺子。
　　这些词在她舌尖反复咀嚼，最终酿成一个大胆又忐忑的念头——邀请沈寂衍一起来。
　　不是程辞咋咋呼呼、不容分说的那种“挟持”，而是她，程芸夏，自己开口。
　　这个念头从早上睁开眼就在脑子里盘旋，像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飞蛾，扑腾着翅膀，急切地寻找出口。
　　她演练了无数遍措辞，在“寂衍哥，今天冬至，我家包了饺子，你要不要来吃点？”和“我妈妈包了好多饺子，你一个人在家也冷清，不如过来一起吃？”之间反复横跳，每一种都让她觉得不是太刻意，就是太随意。

　　直到饺子快包完，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一种冬日傍晚特有的、灰蓝的静谧，程芸夏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洗干净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指尖还残留着面粉细腻的触感。
　　她走到客厅，程辞正歪在沙发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杵着蒜臼，蒜味冲鼻。
　　“哥，”程芸夏的声音有点干，她清了清嗓子，“那个……饺子快好了，挺多的……要不要……叫寂衍哥一起过来吃？”
　　程辞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一瞬，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点了然，又有点戏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小鬼还知道惦记人了？”
　　他放下手机，坐直身体，故意拉长了语调：“行啊，我问问那小子有空没……”说着就去摸手机。
　　“不、不是！”程芸夏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点，“我是说……我、我来问！”
　　“嗯？”程辞挑起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瞬间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来问？行啊，手机给你，你自己跟他说。”他作势要把手机递过来。
　　“不用你手机！”程芸夏慌忙后退一步，手背到身后，像是怕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我……我自己有他号码！我自己发消息！”
　　说完，不等程辞再调侃，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冲回了自己房间，还“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程芸夏按住狂跳的胸口，感觉脸颊烧得厉害。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解锁屏幕时甚至滑了一下。
　　找到那个被她置顶、备注为“寂衍哥”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几天前她问一道数学题。
　　她盯着空白的输入框，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客厅里隐约传来程辞毫不掩饰的大笑和程母疑惑的询问声，但她此刻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耳膜里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删删改改，足足磨蹭了五六分钟，她才咬咬牙，闭着眼按下了发送键。消息简短得要命，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程芸夏：寂衍哥，今天冬至，我家包了饺子，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程芸夏立刻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书桌上，不敢再看。她走到窗边，假装看外面灰蒙蒙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的缝隙。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唐突吗？会找借口拒绝吗？还是……根本不会回复？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淹没时，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她耳边。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解锁，那条新消息映入眼帘——
　　沈寂衍：好。半小时后到。

　　只有五个字，一个标点。没有多余的话，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邀请，也没有客套的推辞。
　　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程芸夏盯着那行字，足足看了十秒钟，然后，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喜悦、释然和更多紧张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心里筑起的堤坝。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的热度不降反升。她甚至忍不住在原地轻轻跳了一下，又赶紧捂住嘴，生怕笑声泄出去。
　　“芸夏！出来帮忙下饺子了！”程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来、来了！”程芸夏慌忙应道，把手机小心地塞回口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这才拉开门走出去。

　　接下来的半小时，对程芸夏来说既飞快又漫长。她帮着妈妈把包好的饺子分批下进翻滚着白沫的开水锅里，看着它们像一群白胖的元宝在锅中沉浮，心里也像煮开了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时不时瞄一眼墙上的挂钟，耳朵竖着，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点动静。
　　程辞凑过来，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语气贱兮兮的：“可以啊小鬼，真把人叫来了？用什么理由？该不会说你想他了吧？”
　　“你闭嘴！”程芸夏恼羞成怒，用沾着面粉的手去捂他的嘴，被程辞灵活躲开，两人在厨房门口又差点闹起来，被程母一人一个眼神瞪老实了。

　　当时针指向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门铃响了。
　　“叮咚——”
　　清脆的铃声像一把小锤子，敲在程芸夏紧绷的神经上。
　　她正在摆碗筷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陶瓷碗边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肯定是寂衍来了！我去开门！”程辞丢下手里刚剥了一半的橘子，趿拉着拖鞋就冲向玄关。
　　程芸夏站在原地，手指蜷缩起来，指甲轻轻抠着掌心。
　　她听见程辞咋咋呼呼的开门声，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哟，挺准时啊”，然后，是那个清冽平静的嗓音，裹挟着门外涌入的一小股冷空气，飘进温暖的室内：
　　“叔叔阿姨，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进来，外面冷吧？”是程母热情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程芸夏抬起头，看见沈寂衍跟在程辞身后走进餐厅。
　　他穿了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件黑色的羽绒马甲，显得肩线更加挺拔。
　　鼻尖和耳朵被寒气冻得有些发红，镜片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家老字号糕点店Logo的纸袋。

　　“寂衍来了，快坐快坐，饺子马上就好。”程父也从书房出来，招呼道。
　　沈寂衍对程父程母礼貌地打过招呼，将手里的纸袋递给程母：“阿姨，一点桂花糕，您尝尝。”
　　然后，他的目光才转向一直站在桌边、像个僵硬的木偶般的程芸夏。
　　四目相对。
　　程芸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他镜片上的白雾正在慢慢消散，露出后面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他看着她，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浅得像是她的错觉。
　　“芸夏。”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羽毛轻轻搔过她心尖。
　　“寂、寂衍哥。”程芸夏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整理本就摆得很整齐的筷子，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被端上桌，白白胖胖，挤满了大大的青花瓷盘。醋、香油、辣椒油、蒜泥，各色小碟摆了一圈。
　　餐厅里灯光暖黄，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人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日的所有清寒。
　　“寂衍，别客气，多吃点！芸夏，给寂衍夹点饺子，那个三鲜馅的好吃！”程母热情地招呼着。
　　程芸夏拿起公筷，手指有点不听使唤，夹了半天才夹起一个饺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寂衍面前的蘸料碟里。
　　“寂衍哥，你尝尝这个。”
　　“谢谢。”沈寂衍用筷子夹起饺子，蘸了点醋，送入口中。他吃相很斯文，咀嚼时腮帮微微鼓动，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程芸夏偷偷看着，觉得自己脸颊更热了，赶紧也夹了一个塞进嘴里，食不知味。

　　饭桌上，程父程母和程辞的话题天南地北，从最近的天气聊到程父公司的项目，又扯到程辞新看中的一款游戏机。
　　沈寂衍话不多，但问到他时，总能简短而清晰地回应几句，偶尔说到竞赛或学业相关，程父会多问几句，他便也耐心解答，言谈间是超出年龄的沉稳。
　　程芸夏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吃饺子，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当她因为程辞某个夸张的玩笑忍不住抿嘴笑时，当她被辣椒油呛到小声咳嗽时，那道目光似乎会多停留一瞬。
　　一顿饭吃得程芸夏心神不宁，既希望时间快点过，又希望这温暖喧闹的时光能无限拉长。
　　直到饺子见了底，程母又端上熬得浓白的羊肉萝卜汤，大家捧着碗小口喝着，驱散最后一点寒意。

　　饭后，程辞被程母打发去洗碗，程父接了个工作电话进了书房。
　　程母收拾着桌子，对沈寂衍说：“寂衍，让芸夏陪你坐会儿，吃点水果。今天辛苦你跑一趟了。”
　　“阿姨太客气了，饺子很好吃。”沈寂衍起身帮着收了两个空碗。
　　“你喜欢就好，以后常来。”程母笑眯眯地端着碗碟进了厨房。
　　餐厅里一时间只剩下程芸夏和沈寂衍两个人。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厨房隐约的水流声和程辞不成调的哼歌声。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程芸夏觉得心跳又开始加速。她走到窗边，无意识地在起雾的玻璃上画着毫无意义的线条，冰凉的水汽沾湿指尖。
　　她需要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
　　“那个……寂衍哥，”她没回头，声音有点紧，“谢谢你今天过来……饺子，还合口味吗？”
　　“嗯，很好吃。”沈寂衍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平静无波。
　　“其实……”程芸夏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转过身面对他。餐厅顶灯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脸却隐在些许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其实今天……不是我哥让我叫你的。”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是……是我。我想请你吃饺子的。”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脸上像有火在烧，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寂衍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原地，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餐厅暖黄的灯光映在他眼底，像落入了细碎的星子。
　　他就这么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久到程芸夏几乎要以为他没听清，或者觉得她莫名其妙。
　　然后，她看到他唇角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那不再是稍纵即逝的错觉，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甚至有点……揶揄的笑容。
　　这笑容软化了他惯常清冷的轮廓，让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漾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涟漪。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程芸夏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镜片后含笑的眼眸，和他微微上扬的嘴角。
　　接着，她听到他用那种特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慵懒的语调，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敲进她耳膜，钻进她心里：
　　“我知道。”
　　“某个小朋友吃饭的时候，”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她依旧泛着红晕的脸颊，笑意加深，“脸都要红成西红柿了。”

　　轰——！
　　程芸夏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颈，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烫得吓人。西红柿！他居然说她脸红得像西红柿！还“某个小朋友”！
　　他果然听到了！看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还用这种语气说出来！带着笑！带着那种让她心跳停止、大脑空白的……调侃？

　　巨大的羞窘像海啸般将她吞没。她“啊”地低呼一声，猛地用双手捂住脸颊，感觉掌心下的皮肤热得能煎鸡蛋。
　　她不敢看他，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变成一缕烟消失掉。
　　“我、我哪有！”她瓮声瓮气地反驳，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底气全无。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闷笑，像羽毛扫过心尖，痒得她浑身一颤。
　　她能感觉到他含笑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过了几秒，或许更久，那令人窒息的羞窘和沉默中，程芸夏听到他又开口了，声音里的笑意淡去一些，恢复了平日的清润，却似乎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
　　“饺子很好吃。谢谢。”
　　程芸夏捂着脸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下次，”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果还有饺子，或者别的什么……不用通过程辞。”
　　“直接告诉我就好。”
　　说完，他没等她反应，抬手，似乎想做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一个比羽毛还要轻柔的触碰，一触即分，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转身，走向玄关。“阿姨，叔叔，我先回去了。谢谢款待。”
　　他对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的程母和从书房探出头的程父礼貌地道别。
　　“哎，这就走啊？路上慢点，有空常来啊！”程母送到门口。
　　“嗯，阿姨留步。”

　　门开了，又关上。带走了屋外的一小股冷空气，也带走了那个刚刚用一句话就让她溃不成军、却又留下一个轻如鸿毛的触碰和一句“直接告诉我就好”的少年。
　　程芸夏还站在原地，双手慢慢从滚烫的脸颊上滑落。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发丝拂过的、微不可察的触感。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他知道。
　　他一直在看着。
　　他笑了。
　　他说……直接告诉他。

　　窗玻璃上的雾气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程芸夏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那里仿佛还回响着他那句带着笑意的“西红柿”，和最后那句轻缓的“直接告诉我就好”。
　　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扬起，最终绽开一个傻气十足、却明亮得晃眼的笑容。
　　什么“程辞2.0”，什么“监护人模式”，什么“学长学妹”的距离……
　　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那句带着笑意的调侃，和那个轻如羽毛的触碰，搅得七零八落，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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