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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的夏天
那日午后,谢菱歌像往常一样溜进薛娘子的小院,却意外地没有在惯常的位置找到人。
她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来到薛娘子居住的阁楼门外。
门虚掩着,她透过门缝,看到薛娘子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低头凝视,身影略显孤寂。
谢菱歌好奇地探头,看清了薛娘子手中是一个陈旧的香囊。
丝缎的料子虽已褪色,边缘也有些磨损,但上面依稀可见繁复精致的刺绣纹样,绝非普通市井之物。
薛娘子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囊,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柔和,又带着一种谢菱歌看不懂、与她平日爽利模样截然不同的沉郁。
就在这时,薛娘子微微侧过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
那一刻,谢菱歌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不再是平日里含着笑意、灵动流转的模样。
那双独特的、宛如琥珀般澄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她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浓得化不开的追忆与怅惘。
阳光落入她眼底,却照不进那片沉寂的深潭。
谢菱歌看得怔住了,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薛姨,才是真实的她。剥去了平日里那层爽朗快活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沉敛而深邃的底色,虽然这感觉只是一刹那的恍惚。
许是听到了门外细微的动静,薛娘子倏然回神。
她缓缓转过头,恰对上谢菱歌的视线。
看到谢菱歌,她迅速敛起眼底的复杂情绪,转而露出那副谢菱歌熟悉的、带着揶揄的明快笑容。
“菱歌儿,来了也不出声,躲在那儿偷看什么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将那枚旧香囊收进袖中。
谢菱歌眨了眨眼,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奇异感觉仍在心头,久久未散。
但她毕竟年纪小,见薛姨恢复了常态,便也将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笑嘻嘻地跑了进来。
又过了几日,谢菱歌来得比平日稍晚些,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蝈蝈笼子,想给陈哥哥看她新得的战利品。
她熟门熟路地溜进小院,却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小楼里过于安静,薛姨不在往常的位置捣药,里间的门紧闭着。
她心下奇怪,正要上前,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几声极低的、带着外地口音的呵斥。
谢菱歌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顾不得多想,迅速推开虚掩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僵在原地,怀里的蝈蝈笼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
顾清涟被两个陌生的大汉反剪着双臂按在地上,他嘴角破裂,渗着血丝,靛青色的布衣上沾上了灰尘。
额发凌乱地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双眼睛里却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与锐利,令人心悸。
屋内一片狼藉,医书、药篓散落一地,薛姨也不在这里。
“陈哥哥!”谢菱歌失声惊呼。
那两名大汉显然没料到会突然闯进一个小姑娘,俱是一愣。
顾清涟一眼瞥见谢菱歌,眼中的冷意瞬间转为惊怒。他奋力挣扎着,声音嘶哑:“快走!”
然而已经晚了,其中一名反应较快的大汉一个箭步上前,粗壮的手臂箍住了谢菱歌的胳膊,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放开她!她什么都不知道!”顾清涟瞳孔骤缩,奋力挣扎,嘶哑的喊声里带着难以抑制的焦灼。
那名制住谢菱歌的大汉听完嘿嘿一笑,语气粗俗:“没想到这小子还有个小相好的?正好,带回去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他粗糙的手捂得更紧,谢菱歌感觉快难以呼吸。
谢菱歌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能闻到身后男人身上传来的汗臭和血腥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看到顾清涟紧紧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懊悔、愤怒,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切的担忧。
就在这危急关头,顾清涟不知从何处骤然发力,猛地挣脱了另一名大汉的钳制。
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扑向挟持谢菱歌的那人,张口狠狠咬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那大汉吃痛,下意识松开了手。顾清涟趁机将谢菱歌往门外猛地一推,用尽力气喊道:“走!去找人!别回头!”
谢菱歌被他推得踉跄几步,摔在门外。
她回头,只见顾清涟已再次被那两名大汉缠住,拳脚落在他单薄的身上。他却不闪不避,只是死死拦在门口,为她争取着逃跑的时间。
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最后一次望向她,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平静,只有焦急的催促和诀别。
谢菱歌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她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成为累赘。
于是,她咬紧牙关,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爬起来,发足狂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院,冲向最近的有官兵巡逻的街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语无伦次地求救,只知道当她带着官差赶回薛娘子的小院时,里面已是人去楼空。
只剩下满地狼藉,以及墙角那几滴尚未干涸、刺目的暗红血渍。
不仅顾清涟和歹人不见了,连薛娘子也踪迹全无。小院里一片狼藉,却独独少了一些人的身影。
后来,官府来人查问了几次,最终也只以流匪入室抢劫,掳走暂住少年草草结案。
谢府得知此事后,更是后怕不已,严令谢菱歌短期内不得再随意出府。
那之后的好几天,谢菱歌都像是失了魂。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曾经充满药香和欢声笑语的小院附近,却再也看不到那些人。
窗台下那个他们一起为小鸟搭建的小窝还在,只是里面空荡荡的,如同她的心。
总是笑语盈盈、会叉着腰数落她,也会在她受伤时温柔上药的薛姨也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为何离开得如此突然决绝,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那个藏着旧香囊和琥珀色眼眸秘密的薛姨,连同有着墨玉般眼眸的陈哥哥,一起消失在了谢菱歌八岁那年的夏天,只留下满院的药香和一个空荡荡、充满未解之谜的回忆。
大约半个月后,一个陌生的货郎悄悄塞给谢府门房一个小布包,指名是给谢菱歌小姐的。
谢菱歌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株品相极好的、已经炮制好的六月雪,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她最爱吃的那家李记椰香奶酥。
她认得,这两样都是陈哥哥知道她喜欢的。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谢菱歌捧着这些东西,眼泪忍不住落下。她知道,他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了。
但他也走了,像拂过一阵风,吹过了她八岁的夏天,留下了药香、点心甜味、惊心动魄的记忆,和一个不知真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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