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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日晌午过后,青黛奉师飞霜之命,去西市有名的“锦绣坊”取之前订做的几方绣帕,并顺道采买些新出的丝线。锦绣坊是京城贵妇小姐们常光顾的地方,货品精巧,价格不菲,来往的也多是各府得脸的丫鬟婆子。
青黛细心挑选好丝线,正等待伙计包装绣帕,忽听得隔壁雅间帘幕后传来几个妇人的说笑声,声音不算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后堂,却清晰地钻入耳中。其中一个嗓音略显尖利、带着几分精明算计的,青黛觉得有些耳熟,略一回想,心头便是一紧——那似乎是礼国公府二奶奶魏藻身边得力嬷嬷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屏息凝神。
只听得那尖利声音道:“……我们二奶奶说了,那位师家小姐,瞧着倒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模样也周正,可那心思,怕是比那七巧玲珑心还多一窍呢!”
另一个妇人好奇问:“哦?何出此言?我瞧着那日赏花会,师小姐言行举止很是得体,琴也弹得好。”
“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魏藻的嬷嬷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表面上是不声不响,可你瞧她,范夫人跟前应对得多乖巧?我们公主殿下那般不好接近的性子,她竟也能凑上去说上话,还得了句‘有空来玩’的客气话。这可不是一般闺秀能做到的。我们二奶奶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这师家孙女,绝非池中之物,野心大着呢!”
“这话说的……师家毕竟也是书香门第,小姐有些心思,想谋个好前程,也属常情吧?”又一个妇人插嘴。
“常情?”那嬷嬷嗤笑一声,“若只是谋个好前程,自然无妨。可你想想,师家离京六年,根基早不如前。这位师小姐刚回京,就急着在范夫人和我们公主面前露脸,所图能小?我们二奶奶私下里说,瞧她那架势,怕是盯着那顶尖儿的人家去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
后面的话,青黛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那些刻薄的话语是抽在她自己脸上。她匆匆接过包好的绣帕和丝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锦绣坊。
回到枕霞阁,青黛的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师飞霜正临窗习字,抬头见她神色有异,放下笔,淡淡问道:“怎么了?出去一趟,魂都丢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圈瞬间红了,哽咽着将之前在锦绣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末了带着哭腔道:“小姐!她们……她们怎么能那样说您!您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师飞霜握着毛笔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她脸上惯常的淡漠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露出底下被刺伤的惊怒与难堪。野心勃勃?掂量斤两?原来在那些人眼中,她的谨慎守礼、她的努力经营,竟被解读成如此不堪的急功近利!
她想起赏花会上那些夫人小姐们看似亲和的笑容,想起严灵仪那双看似淡漠却洞察一切的眼睛,想起魏藻那精明的打量……原来背后竟是这样的议论!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了,却不想在真正的世家眼中,仍是这般上不得台面,如同跳梁小丑!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席卷了她。她师飞霜自认才貌不输于人,为何就要因家世一时不如意,便被人如此轻贱议论?
“出去。”师飞霜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青黛从未见过小姐如此神色,吓得不敢多言,连忙磕了个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关上的瞬间,师飞霜强撑的冷静彻底崩塌。她猛地将手中的毛笔掷在宣纸上,墨迹污了一大片刚写好的字帖。她伏在案上,肩膀微微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衣袖。她不是没有受过冷眼,在江南时,也曾因祖父失势而被人看轻。但那时她还小,且江南风气相对温和,何曾听过如此直白刻薄的羞辱?而且还是来自她一心想要结交的纪家人之口!
哭了许久,直到眼泪流干,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却丝毫未散。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变得冰冷而倔强。不能就这样算了!她也不能为这些闲言碎语就乱了阵脚!
她起身,用冷水净了面,仔细整理好妆容衣裙,确保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然后径直出了枕霞阁,往祖母柳知微所居的“静心斋”走去。
柳知微正在小佛堂礼佛完毕,见孙女这个时候过来,且眼圈似乎有些微红,心中已猜到了几分。她屏退了左右,只留心腹嬷嬷在门外守着。
“霜儿,过来坐。”柳知微指了指身边的绣墩,语气平和。
师飞霜走到祖母面前,却没有坐下,而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愤怒:“奶奶!孙女……孙女今日才知道,原来在京城这些人眼里,孙女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野心勃勃的笑话!”她将青黛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柳知微。
柳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愈发深邃。待师飞霜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孙女扶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傻孩子,这就受不住了?”柳知微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京城名利场,本就是人言可畏之地。你做得再好,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何况,你近日是否有些心急了?”
师飞霜咬着唇,没有反驳。她知道,自己确实急于打开局面,在范府和赏花会上的表现,或许在有心人看来,就是“刻意”。
“魏藻此人,精明势利,最会揣摩人心,也最是嘴碎。她的话,固然难听,却未必不是一部分人的想法。”柳知微缓缓道,“但你要明白,她们议论你,是因为你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若你真是个无足轻重、无人问津的,谁又会费心去议论你?”
师飞霜抬起泪眼,看向祖母。
“野心?”柳知微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在这京城,谁没有野心?皇后没有野心?范慧言没有野心?便是那看似与世无争的纪家,能屹立不倒,又岂是单靠‘淡泊’二字?关键在于,你的野心,用什么来支撑,又用什么方式来达成。”
“她们说你掂量不清斤两,你便更要沉住气。”柳知微握住孙女冰凉的手,“师家是比不上纪家那般显赫,但我们有清流名声,有你祖父的官职,有你兄长的前程,还有奶奶我这承恩侯府出身的脸面。这些,就是我们的斤两。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急于证明。”
“至于与人相处,”柳知微目光锐利地看着师飞霜,“奶奶且问你,那日赏花会,你对纪夫人,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
师飞霜被问得一怔,一时答不上来。
“霜儿,你要记住,”柳知微语重心长,“虚礼客套,能换来表面的和气,却换不来真正的尊重和信任。魏藻之流,看重的是利益权衡,你越是表现得精明算计,她们越是防着你。但像纪夫人那样的人,她身份尊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奉承话没听过?你那些小心思,在她眼里,或许一览无余。”
“那……孙女该如何做?”师飞霜喃喃问道。
“该如何做,奶奶无法替你决定。”柳知微松开手,目光望向窗外,“但或许,有时候退一步,做回几分真实的自己,不那么‘完美’,反而能让人放下戒心。真诚与否,那些真正聪明的人,是能感受到的。”
做回真实的自己?师飞霜心中巨震。这个词,从祖母口中说出,与那日她自己的感悟重合在一起,分量截然不同。她一直以为,在京城必须伪装到底。
“眼泪擦干。”柳知微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这点风浪都经不起,日后如何掌管一个家族,如何在京城立足?记住今日的羞辱,它可以让你颓废,也可以让你更强大。如何选,看你自己。”
师飞霜接过帕子,慢慢擦干脸上的泪痕。心中的委屈和愤怒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和更加坚定的决心。祖母说得对,流言蜚语打不倒她,只会让她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和目标。
她起身,向柳知微郑重一礼:“孙女明白了,谢奶奶教诲。”
回到枕霞阁,师飞霜的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静。她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套《山海经异兽图鉴》,良久,伸手轻轻拂过书封。
野心勃勃?那就让她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野心。只是,这野心的实现方式,或许需要调整一下了。她想起纪慈那双清澈的眼眸,想起祖母关于“真诚”的提醒。
她或许该换一种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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