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的人偶小姐

　　战争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巨兽，疯狂啃噬着横滨的每一寸肌理。死亡与混乱成为日常，连港口黑手党总部内的空气都绷紧如弦，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在这种高压之下，即便是太宰治，也偶尔需要片刻的喘息，从一个冷酷的策划者，暂时变回一个仅仅十六岁的、也会感到厌烦的少年。
　　而位于地面之下，隐蔽得如同城市秘密心脏的Lupin酒吧，便是他少数能摘下面具的场所之一。
　　今夜，他带着太宰九，踏下了通往这方天地的狭窄楼梯。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与地面上隐约传来的警笛呜咽形成两个世界的分野。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温暖的橘色灯光、舒缓的爵士乐、以及威士忌与雪茄混合的醇厚气息便扑面而来，将外界的血腥与喧嚣彻底隔绝。
　　酒吧内部空间不大，装饰着老旧的木质吧台、皮革卡座和满墙的酒瓶，时光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吧台后，头发花白的酒保安静地擦拭着玻璃杯，对太宰治这位年轻的常客早已见怪不怪
　　而吧台旁，已经坐了两个身影。
　　靠外一些的，是穿着沙色风衣、气质沉稳温和的织田作之助。他面前放着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似乎正在沉思。靠里一些的，则是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拘谨和疲惫的坂口安吾，他手边是一杯乌龙茶。
　　这就是太宰治在黑暗组织中，难得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存在。他们背景各异，立场也并不完全一致，却奇妙地能在这方寸之地，找到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与平静。
　　“哟，织田作，安吾。”太宰治懒洋洋地打着招呼，很自然地在织田作之助旁边的空位坐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太宰。”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地掠过他，然后落在了安静跟在太宰治身后、像个小影子一样的太宰九身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忧虑：“太宰君，这位是……？”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与酒吧氛围格格不入的少女。
　　“啊，忘了介绍。”太宰治随意地摆了摆手，像是展示一件新奇的物品，“这是小九，太宰九。我现在的小跟班。”他转向太宰九，语气是罕见的、不带多少伪装色彩的平淡，“小九，这边这个看起来没什么干劲的大叔是织田作之助，那边那个看起来很辛苦的眼镜兄是坂口安吾，都是……算是可以说话的人。”
　　太宰九站在太宰治的椅子后面，微微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脸颊。她穿着简单的便服，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瘦小单薄。听到太宰治的话，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标志性的、空洞的蓝色眼眸，怯生生地看向面前的两位陌生人。
　　没有问候，没有表情，只是看着。那目光纯粹而直接，却因为缺乏常人应有的情绪反馈，而显得格外异常。
　　织田作之助静静地回望着她，没有因为她的无礼而露出不快，反而像是在观察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动物。几秒后，他朝着酒保示意了一下，语气平和地说：“给这位小姐一杯热牛奶吧。”
　　酒保点了点头。
　　坂口安吾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作为情报人员，对组织内的动向自然有所了解，知道太宰治身边多了一个来历不明、行为古怪的女孩。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感到些许不安。尤其是太宰治竟然把她带到了这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太宰九对织田作之助的好意没有任何表示，目光又重新落回太宰治的背影上，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坐标。
　　酒保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在太宰治旁边的吧台上，示意是给太宰九的。太宰治瞥了一眼，对太宰九示意：“坐下吧，小九。牛奶，给你的。”
　　太宰九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在太宰治旁边的吧凳上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很僵硬，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她看着那杯牛奶，没有动。
　　太宰治不再管她，转向酒保：“老规矩。”然后他整个人像是垮了下来，趴在吧台上，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闷闷的、拖长了音调的抱怨：“啊——真是受够了！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杀也杀不完的蠢货和处理不完的麻烦文件啊！还有那个黏糊糊的蛞蝓，整天就知道用肌肉思考，吵死了！”
　　这一刻，他不再是港口黑手党令人畏惧的新星，只是一个被战争和琐事烦扰的疲惫少年。
　　织田作之助喝了一口威士忌，平静地说：“因为这就是战争，而且，中也君虽然冲动，但很可靠。”
　　“可靠什么啊！只会添乱！”太宰治抬起头，鼓着脸颊，孩子气地反驳，“织田作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烦人！还有森先生，总是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丢给我，好像我很闲一样……”他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从战争的胶着，到部下的无能，再到首领的“压榨”，内容琐碎而情绪化。
　　坂口安吾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客观的分析，或是提供一些从情报角度看到的信息。织田作之助则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倾听，偶尔给出简短而一针见血的评论，或者只是简单地“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这就是他们三人独特的交流方式。太宰治负责倾倒情绪和天马行空的吐槽，安吾负责提供理性和信息，而织田作则像一块沉稳的礁石，提供着无声的接纳与支持。
　　太宰九就安静地坐在旁边，捧着那杯渐渐变温的牛奶。酒吧里昏暗的光线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爵士乐低沉舒缓，男人们的谈话声时高时低，夹杂着太宰治夸张的抱怨和偶尔安吾无奈的推眼镜动作。
　　她空洞的蓝色眼眸，缓缓地移动着。她看向吧台后那些琳琅满目、反射着灯光的酒瓶，看向酒保熟练擦拭杯子的动作，看向织田作之助沉稳的侧脸，看向坂口安吾镜片后略显疲惫的眼睛。
　　最后，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还是停留在趴在吧台上、像只闹别扭的猫一样抱怨着的太宰治身上。
　　这里的太宰治，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慵懒却危险、将一切视为游戏的少年干部，有些不同。这里的他更真实，会疲惫，会烦躁，会孩子气地抱怨，会在朋友面前卸下心防。
　　这种“真实感”，与中原中也那种如同太阳般炽热直接的“真实”不同，它更内敛，更复杂，却同样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光”，尽管这光源于深深的黑暗之中。
　　她听不懂他们谈论的很多内容，那些战略、那些阴谋、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人情世故。但她能感受到这个空间的氛围——一种难得的、紧绷中的松弛，一种无需时刻警惕的安宁。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温热透过杯壁传到她冰凉的指尖。她犹豫了很久，久到牛奶几乎快要凉透，才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端起杯子，凑到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温热的、带着淡淡甜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陌生的暖意。
　　她没有再喝第二口，只是双手捧着杯子，仿佛在汲取那一点点温度。
　　太宰治抱怨了一通，似乎心情舒畅了些，他直起身，端起酒保刚送上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注意到旁边太宰九捧着牛奶杯的样子，鸢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他忽然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开她脸颊旁的一缕黑发，动作随意自然，像是在抚摸一只宠物猫。
　　“怎么样，小九？”他语气轻快地问，“这里比那些血腥的地方舒服多了吧？”
　　太宰九抬起头，看向他。酒吧昏暗的光线落进她蓝色的眼眸里，依旧沉寂如深海，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微光。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不再完全是空洞，倒更像是一种懵懂的凝视。
　　织田作之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酒。
　　坂口安吾则再次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他看着太宰治对那女孩流露出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微妙态度，又看了看那女孩异常的反应，心中的忧虑更深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名为太宰九的女孩，或许会成为未来某个巨大变数的导火索。
　　时间在爵士乐和低语中缓缓流逝。对于深陷战争漩涡的他们而言，这样的夜晚如同偷来的珍宝。太宰治继续和他的挚友说着话，话题渐渐从抱怨转向了一些更不着边际的内容，甚至讨论起了哪种自杀方式更富有美感这类令人毛骨悚然却又习以为常的话题。
　　太宰九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像一幅静止的剪影，融入了Lupin酒吧昏黄温暖的背景之中。她或许不理解这其中的情谊，也不理解那些对话的深意，但这一刻的宁静与那杯牛奶的暖意，以及太宰治指尖那片刻的温度，像几颗微弱却坚定的星子，悄然落入了她那片荒芜沉寂的心湖。

　　虽然未能激起波澜，却终究，留下了一抹极淡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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