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

　　狼牙山阻击阵地被突破了。红崖头设伏虽歼灭部分日军，但日军从和顺、阳泉方向的增援部队突破了形成“多路合围”态势。

　　此时我们已连续攻坚多日，伤亡和弹药消耗较大，三十号上午发现和顺、阳泉方向的日军增援突破阻击线，逼近战场。

　　上级考虑到若继续恋战可能会陷入重围，于是下令全线撤退，各部队分散向根据地腹地转移，避免与日军主力硬拼。

　　师长的命令传达下来：一号凌晨，第一批携带重伤员的医护兵、担架队率先出发，沿太行山区隐蔽小路向根据地腹地转移，所有人尽可能的轻装上阵。

　　准备时间不到半天。大家的个人物品不算多，两件衬衫，铺盖卷里塞一个搪瓷杯，胸口袋里塞上几块压缩饼干。

　　剩下的就是各种医疗用品，止血绷带，阿莫西林，手术器械。

　　我是战损记录员，挂着相机，揣着没有翻译完的口供和伤员记录本外加指南针，林佑安是医护主任，负责团队调度，各有各自的重要职责，太重的体力活用不上我们。

　　临行前师长召见了我们，几天时间他竟愁白了头，面容更显沧桑和凝重，他从前只听说过有我们这两个人，在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女同志的时候，他明显愣了几秒，又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威严。

　　他郑重其事地将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袋子推过来“虽然有作战部队掩护，但你们也要保护好自己。”

　　佑安翻起油纸袋的卷边，展开，里面是两把黑色的驳壳枪。

　　……

　　急行军，一刻也不敢耽搁。

　　师长派来的几十位护行战士分别走在队伍的前中后端负责打头阵和排查。林佑安作为医护主任要随时关注伤员的情况以及队伍的步调走在中段，我因为夜盲的缘故也被她带在了身边，夹在队伍中间。

　　太行之山何崔嵬。高山谷涧一个连一个，曲曲环环的山路最窄的地方仅够一人通行，何况我们是“伤员队”大都抬着担架，尽可能全的带着各种药品，行军速度快不得。

　　路上有些受了重伤的伤员常因难疼痛忍不住发出呻吟，但很快又听见他们用袖子捂住口鼻或用手抠紧担架竹竿的声音，离我最近的那个被炸伤了双腿的战士更是一直死咬着白布，嘴角被浆白布喇出了深深的口子。

　　凌晨一点出发，走了大概有四个小时，仰头去看天，星星的光芒开始黯淡，天空的颜色也逐渐转为深青色，然后是青蓝色。

　　我们不怕一刻不停的赶路，就怕队伍忽然停下，这时所有人都屏息敛声，佑安的手也摸上腰间别着的配枪，静默着，等待打头阵的同志下达命令。

　　前几次都是虚惊，唯独这一次，我们迟迟收不到行动的信号，细长的队伍堵在了山谷中，前后动弹不得。

　　啪嚓。嚓。是很不规律的脚步声，特别轻，明显不是人的脚步，还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咔哒。我听见了佑安将配枪从腰间抽出，上膛。

　　嚬！一声枪响宣告他们的到来，接着是疯狂的犬吠声和枪林弹雨。

　　鬼子用了狼青犬搜山！那畜生被调教的极好，嗅觉异常灵敏，平时上着嘴笼子不声不响，但它不咬其他动物专咬人，见肉就撕见血就吞。

　　“隐蔽！！”一声令下，几十个战士迅速调整队形前后护住伤员队伍，在向山上阻击的同时指挥我们寻找附近的掩体或者是往最近的山洞里藏。

　　离我最近的山洞在一段缓坡上，大约四五十步的距离，不算近，贸然冲过去肯定有危险，我只能和两个抬着伤员的小护士一起躲在岩石后等待时机。

　　不知从哪里的树林子跑出一只疯狗瞪着猩红的一双眼睛，白森森的獠牙上还挂着血丝冲左边的小护士扑来，我脑中警铃大作，瞬间拔出驳壳枪，上膛，对着那张牙舞爪的恶犬按下扳机。

　　啪！啪！枪声同时响起。

　　林佑安隐蔽在右手边的一处高地上，枪口还指着那倒地抽搐的尸体不敢挪开，她迅速观察了我的反应和状态，很快又闪身退回。

　　我身边的两个小护士也被那疯狗吓了一跳，好在两人在战场上练就了极强的心理素质，很快的反应过来将伤员和担架藏好，蹲伏于我身侧，她们没有配枪但一人揣了一枚手榴弹，此刻都紧紧地攥着。

　　我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伤员的腿，防止过会溅起的尘土造成他伤口的二次感染，与那两位小护士交换了个眼神，再次确定山洞的方向之后，我回头做出投射的姿势分别指向两边，接着摆出倒计时。

　　3.2.1

　　五秒钟后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顿时尘土飞扬，夹杂着枯草，树枝，碎石沫扬得遮天蔽日。

　　鬼子还以为这儿还夹带精良火箭炮部队，打算下山包抄的计划改变，对着烟雾弥漫处一通乱扫，我们趁机拉着担架凭借记忆往山洞的位置狂奔。

　　由于视线严重受限直到那山洞快贴到我们鼻子尖上才反应过来要减速。

　　那山洞入口不像从下方看见的那样宽阔，右下方是一根Y字形的树杈，旁逸斜出，洞口明显是右边凸出，左边凹陷，临时担架是竹竿和白布串的，做不到大幅度的转弯，以这个速度撞上去必定会发生侧翻，后果不堪设想。

　　我冲在前面，脑中唯一能想到的举动就是立刻塌腰用半边身子挡住那根树枝和凸起的石块，即便她们真的撞上来，那我也能分散冲击力。

　　我想了，也这么做的，下一秒硬竹竿子直直怼在了我的腰窝上，痛得根本收不住泪水，好在担架尾后面的小护士及时往左后方拐了弯，将伤员和担架稳稳地递了进去，但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导致她的裤腿被荆棘丛缠住，半条腿暴露在洞口外。

　　灰尘消散的差不多了，敌人发现我们在虚张声势后再次开启了更猛烈的扫射，偏偏我的右手被那根Y字杈锁住了，就跟量身定做的手铐似的，卡得严丝合缝。

　　我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将碍事的相机甩到脖颈后，咬紧牙使劲往前一扽，木刺顺着力道毫不留情地划破皮肉，我得以解脱，随后扑回去连拉带扯地将她被荆棘缠住的裤管撕开，两个人赶在最后一刻滚进山洞里。

　　洞不深，几个翻身后我们就停下来。顺着滚下来的方向看，是一道拖行的血渍。

　　翻滚的时候我有意将她护住，难道腿还是被被打中了？我连忙撩开她被撕扯的布头稀烂的裤腿，没有枪眼，就是一点皮外擦伤。

　　“鸢……鸢儿……你！！”最先进洞的那个小护士脸色煞白的瑟缩在角落，嘴唇哆嗦着说不全话，绷紧了指尖指着我的右手，就连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也焦急地扣住洞壁要起身。

　　我？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等大脑的紧急状态过去后，一种温烫的熟悉液体滑过皮肤带来发黏腻不适越发清晰起来，我试图抬起右手，可怎么也使不上劲，奇怪，被擒拿的伤早就好了啊……

　　“安全！大家可以出来了！”

　　很快，急促的脚步在洞外响起，林佑安带着两个执枪的战士蹲在了洞外，大声询问我们和伤员的情况，这声音像隔了层塑料膜传过来的，失真。

　　“孙志强！你没事吧！”

　　一个性急的甚至想钻进这人满为患的山洞，被林佑安强势地一巴掌推回去，她也注意到了沙土上纷乱的血痕，为保险起见她继续在外面喊话“伤员情况怎么样！白鸢儿！回答我！”

　　有人带着哭腔回答她“林主任……林主任……她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谁？谁说的？哪个受伤了？具体点！！”林佑安声音大了起来，冲着我们一阵狂吼，头顶的土渣子被震落下来。

　　我摇摇晃晃地从洞口爬了出来，抬起胳膊，送到她眼前，右手手腕上赫然一道子横跨东西的割痕，皮肤下，乳白色的筋被拦腰截断，伤口里还粘着沙子草屑，殷红的血直往外冒，染透了半只袖子，

　　是那根Y形树杈。

　　说实话，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剧痛，就只在刚拽的时候有火辣辣的撕裂感，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痛感，只剩下抬不动的沉。

　　我在她骤缩的瞳孔里看见了答案，所以在佑安用盐水给我冲洗伤口拿出缝合包打算缝合的时候，我拒绝了。

　　理由是，别把这些资源浪费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手术上。

　　“白鸢儿，请你配合治疗，这是命令。”她吐字中裹着细哑的颤音，细如牛毛的针穿进浸了碘酒的粗线，针尖刺破我臂上的皮肉时，她的指节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你忍一下……”她垂着眼时，睫毛在剧烈地颤动，原来那一遍遍劝我，或许根本不是说给我听的——是她在对着自己的手一遍遍说服自己，把这枚针再一次扎进我的伤口里。

　　再忍一下就好……再忍一下……

　　针挑破皮肉依旧没有什么感觉，我甚至觉得战斗手术不过如此，脑中确有声音在叫嚣着，我的手废了，不可能再记录了，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整个队伍拖尾的拖油瓶。

　　这种想法意图占领高地。

　　“没事，我还有左手。”

　　我在说给他们听，说给她听，说给我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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