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珍珠

　　1.遥望北方

　　说起西大陆历史上的美人，传播度最广无疑是末代天君的侍者白玉俾。著名的三嫁二帝王就是他的典故，先听从长辈安排嫁给同为氏族的梁家家主，而后被戈鸿王看重入宫，最后更是成了天君的侍者，因其姿容倾城深受宠爱。

　　白玉俾未出嫁时就被称为“择家白玉”，人如其名，面如冠玉，眼如点漆。承望朝《暮蓉记》小说有言：“时维季夏，庭芳早凋。唯见败池浊水，残芰斜横，枯茎出水，脆若霜荻。檐庑宫灯数盏，幽光映沼，枯枝返照，森森若浮沉。莲蓬垂首，对寒波空自吊。白玉慵倚阑干，懒懒呵欠，洇红玉颜，若朱砂乳冰，绛雪凝脂，别有艳骨。”

　　白玉俾的美是玉，带着玉山倾颓的慵懒，玉上一点血殷，艳丽冷然，在艺术作品中时而又以鬼美人的幽怨森然形象出现。然而他生于西北，浑身带着北国凛凛的冷，这冷是干爽的冷，干燥空旷的寒冷。西北在初秋就零星能见雪，冷得快，冷得激烈，激烈到热烈。西北春干旱，夏洪涝，秋风暴，冬大雪，一种名为长陵树的树木在冬春夏吝啬于任何表现，入秋的一夜之间才猛然生了叶子，白天就开花，傍晚即花落，夜间又结果。如果西北妖族不连夜带走果子，第二天清晨果实就烂了一地。

　　西北的生命与气候之落笔俱大开大合，迅疾果决，利落到狠辣，当场就要你痛彻心扉或喜出望外，不给一丝缓和地带。西北的爱恨都纯粹。而西南人的爱轻盈灵巧，那爱于心是租客，时而在时而不在，指不准什么时候就翻了脸，可她一面咒骂你，还要拿刀替你挖去腐肉，让你摸不准她还爱不爱。

　　在西南，初秋的气候依旧湿热，一年到头都是一样的日光，让人不知不觉模糊了对四季、时间的认知。西南山野多奇花异木，瘴气横行，连毒虫都生得比别处花俏。西南是一片湿热中的阴寒。那股阴冷从常年潮湿的草木中发酵，沾染行人的脚背，在闷热中血液奔流，感受不到寒意，等出了西南才发现骨头都被森然的阴潮腐蚀到生了苔菌。

　　农民扛着农具，走到田地时便满身大汗，一脚淌进水田中，被晒得发热的泥水浸过脚腕，唯一勤劳的生物水蛭马上吸附上来。掐开吸血虫，开始劳作，如此辛劳大半天，回家躺在稻草上休息，不料一躺就带着黏汗就呼呼睡去。奴隶双目空洞，麻木地垂着腰背，黝黑的皮肤上泛着腻色，驼起木石去修建新宫。美貌的男奴则可以靠在高楼窗边，身披素薄纱，摇着绢扇，同身旁的权贵嬉笑。

　　山野中趴伏爬行着色彩浓艳的蛇虫，深处是散不去的瘴气。国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采撷奇异的花草编织成头冠手环，戴在身上抖一抖，花香簌簌，鲜亮又活泼。她们的方言发音开阔且灵巧，仿佛用喉舌敲着钹釵，伴随一阵阵欢笑，西南人总在且说且唱着无外人知晓的故事。三月三，中部地区正过着春沐节，西南人会上山采凤铜花，围着神树“宁宁查”载歌载舞，每家请一枝神树枝回家挂在门上，为进出的家人祈福。等神树枝干枯，她们就将其取下点火焚烧，把木灰洒回神树根……

　　“树”在东西大陆各个种族的神话传说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海族是神树帝屋的血脉，魔族有阳树扶桑，羽族的两位主神由神树不死琅分支化形。而在西南最古老的传说中，世界是一片巨大的土地，生灵是树下的生灵，神树是神灵的法器。大陆中央有通天建木，它的枝叶散落大陆各处，一根枝条落在西南，长成了宁宁查，即西南语中的“甘木”。

　　凤桐花、宁宁查，这些事物仅西南可见，仅西南拥有。西南王统治的时代，西南如它的气候一般永远充盈着闷热的天光，花靡丽，树神圣，众生崇拜自然灵，偶尔慵懒困乏，时常载歌载舞。而整个国度昏昏欲睡的闷热时节，两支军队却神采奕奕。西南类秋朔，麾下主力军一支是寻常王军，一支是由江湖客组成的特种军。与秋朔不同的是，西南的江湖客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团结。

　　她们本身就是西南人，生在西南的土地上，饮着西南的水，在凤桐花与宁宁查的护佑下成长，讲西南的语言，唱西南的歌，得自然灵赐福获得威能。她们自动结社，在外只挣钱，挣够了就回家，极少参与外界的纷争。江湖客群体也称她们为“西南的”，把西南江湖客从这个群体中拎出单独分类。她们始终怀抱着一种纯朴到近乎纯洁绵长的乡土爱。

　　西南的江湖客不对特定的人寄托爱，她们爱土地、群山与众人。她们更像土地与山林的精灵。每一任西南王的更迭都平静顺遂，戴上旈冕的摄政王像每个文明中君权神授的帝王一样走向宁宁查，向江湖客们宣誓承诺爱护西南，换取江湖客们的拥戴。

　　西南王换了一任又一任，嫁出去是王公子一个又一个。江湖客眼见着又一任西南王正在老去，不过她已选定了出嫁的王公子，只不过似乎在继承人上似乎有了犹豫。一如既往地，江湖客没有关注皇子们，而是好奇地看向了这次选定出嫁的王公子。

　　出嫁之前，西南王给他的封号是流霜公子。传说养在内帏的流霜公子容貌倾国倾城，身姿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这才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如果说白玉俾的命运映着一股漂泊的凄然，是素到极致的艳，君王案头一尊玉像，那流霜公子大抵是一场雪。他似雪覆松，眸色疏淡，看他如隔雾看花，他始终冷冷清清地站在雾中。

　　他在北面有了一位殷切盼他出嫁的妻主。两国时代联姻，秋朔皇子得西南王助力，西南得到秋朔源源不断输入境内的奴隶资源——西南王送秋朔一个漂亮的王公子，秋朔还西南千百个漂亮的奇珍奴隶。经过十多代的联姻经营，西南已成了远近闻名的美色销金窟。

　　流霜公子嫁过去，两国马上又要迎来一次蜜月交易高峰期。江湖客们在酒楼中好奇地擦一擦男奴脸上的胭脂，用手上沾染的香腻脂粉同伙伴嬉笑，探讨着下一次送来的美人长什么样，与如今最美的相比是更美还是略逊一筹？敢问行人檀郎美不美？若再细究，全西南的美人有人比流霜公子更美吗？

　　美，美丽，美人。谈论声越发明显，连远道而来的寻花客也加入其中。聊聊只是笑着的美丽奴俾，再聊聊难以见得的流霜公子。

　　偌大西南，谁不是容色倾城？

　　这时，流霜公子或许就在楼下，坐着车架缓缓路过街道，进宫与母皇抱怨新嫁衣裁得不够精细。

　　2.双生

　　西南王命人打开妆奁，露出早早备好的嫁妆。

　　流霜公子仔细看去，他素来冷淡的脸难得出现一丝紧张。嫁妆远比王配人选先诞生。谁有幸嫁往秋朔，谁就能拥有这些价值连城的嫁妆。一只只装着首饰的小箱打开，边境开采来的各色宝石火彩熠熠、光泽如水流动的丝帛、金银杯盏……以及一颗血珍珠。

　　西南王看向她最优秀的公子，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这是秋朔祖王的宝物，这几十年流落在外，前段时间景安千辛万苦寻了它来送到我这，说是给你作嫁妆。”她说，“她对当真是你一片真心。”流霜公子轻轻低下头，心中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和些许不安。

　　作为一个小七纪的王公子，流霜公子与他的兄弟一样早早接受了被评价挑选的命运。环境对人的影响至关重要，一棵长在风雨中的巨树天然向往扎根深处，而温室里的花朵只想把柔嫩的根留在盆内。我们可以从过来人的身份知道，此时的流霜公子日后成了割据一方的“海州蜘蛛公”，但他是一开始就向往着成为“蜘蛛公”的吗？

　　现在，暂时放开对蜘蛛公的询问，站在历史下游的我们可以比命运预先知道西北的美人白玉俾有怎样的命运。

　　他是个不甘平庸掐尖要强的人，深知自己美貌，乐于恃貌行乱。一嫁氏族家主尤不满意，千方百计勾搭上国主戈鸿王。在戈鸿王的后宫中，他作为摄政王近侍暗中煽风点火，挑动青云太子与靖王的关系。待红枫共主收服戈鸿，白玉俾又想诱惑当时的守将飞旌将军祁雪青，尽管他失败了。白玉俾被收入教坊司仍不甘心，因忮忌他人而勾引江湖客为其杀人抛尸，事发后一路南逃，又依靠美貌被天君不仇琬看重。《旭华本纪》有言：“上侍白玉俾，美姿容，貌淑志愚，行专务挑唆。莽贪权欲，搅扰为乐，貌柔而质厉者也。”

　　白玉俾一生都在“莽贪权欲”，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得到什么。宠爱？地位？全新的首饰？他不知道，也从未停下来想一想，只是下意识地去追随搜索，忙忙碌碌一生却一无所获，终因挑拨是非被天君厌弃。

　　他只是一尊头脑空空的美貌玉像，承载世人各种贪欲的许愿，耳濡目染之下开始伸手摆弄欲望，直到玉石俱焚。他一开始就有向上攀爬的野心，这野心又被逐渐开阔的权力世界反复渲染，只不过他终其一生都找不准正确路径。

　　白玉俾是远方的命运。而流霜公子的命运即将开始。我们能说白玉俾即使三嫁二帝王，却不能说他有过哪怕一位妻主，他不曾对她们寄予一丝爱意，而流霜公子对秋朔皇子的爱意缥缈不定。

　　身为王公子，流霜公子所面对的宫廷充斥着钩心斗角蝇营狗苟。兄弟相残，风波不断，为了争夺“秋朔王配”的身份，每个王公子都拿出了最恶毒的心思加害兄弟。能在宫廷斗争中全身而退，说流霜公子是天真纯白的“男主角”是一种侮辱。

　　在从兄弟们之中脱颖而出后，回望过去，流霜公子心中或许升起了对权力的渴望。失权即丧命。而满心疲惫的他在看见那颗代表了真心的血珍珠时，未来安定、有所依靠的安全感必然包围了他。

　　依赖、感激，松懈……都是能转化为爱意的感情。对素未谋面的景安皇子，流霜公子交付了初原的爱情。然而好景不长，赠予他血珍珠的未婚妻意外去世，秋朔再度因王位陷入混乱。

　　在多年联姻、天命迷信的前提下，克死妻主的流霜公子极有可能受到牵连被撤换。屋漏偏逢连夜雨，流霜公子的命运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西南王急病过世。

　　人们这才惊觉，老西南王在继承人问题上走了秋朔的老路。她最年长的皇子，也就是太子都还年幼得不足以服众，西南就此分崩离析，成了西南诸国，它迎来了它的诸王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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