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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杜松野还有一件事不明所以。
临走之前，孟昭特意避开众人，将杜松野招至庭院的角落。
一旁的青松根系交叠，将他们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红柱旁露出隐约的衣衫边角，看不清两人具体在做什么。
辛鹤覃满脸忧心忡忡。方才吴佩慈的声音不小，她刻意压低声音，为的是不在那些公子哥们面前有碍那人的形象。孟昭听见了，站在近处的他不可能浑然无觉。
他喊了一声“小姐”，抬起双腿，刚想跟上她的步伐，便被小绿拦住了。
小绿不爽道：“小姐说了，谁都不允许打搅，你想过去找骂吗？！”
孟昭向来爱惜美人，听到几步之外的动静，他探出头，含笑替辛鹤覃解围：“哎呀，辛小姐不必误会，我说几句话而已，说完就走。况且她是佩慈的朋友，我不会贸然对她出手的，稍等片刻即好。”
杜松野头上缓缓拉下三根黑线，屈指敲了敲栏杆：“别管她们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昭转过身来，笑道：“佩慈有话想要我交代给你。”
杜松野又敲了几下手指，静待他开口道来，但他几番张嘴，话都被咽下，连唇边笑意都被抹平了。于是她耐住性子问道：“孟大哥，究竟是何事情，有话直说便是。”
孟昭将目光落在手边的青松，轻轻抚过枝上的松针，声音低得轻不可闻:"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故弄玄虚了。佩慈觉得你身边的继妹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让你平日多加留意，不要被他轻易算计了。"
杜松野漫不经心道：“我早就知道了。”
孟昭惊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他？”
杜松野问道：“倘若你知道有一条毒蛇早晚要咬来，在它咬来之前，你手无寸铁，毫无反击之力，且知道它身后还盘踞着更多的蛇群，你愿意坐以待毙、慷慨赴死吗？”
孟昭摇摇头：“我不愿意。”
杜松野勾唇一笑：“这同样是我的答案。我明知他身有剧毒，但还是想要他为我所用，我倒是要看看，究竟先毒死的是别人，还是我。”
“你就不怕他将你们都反咬一口吗？”孟昭不赞同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皱眉道，“这样未免太危险了!你将自己时时刻刻置于怀疑，岂能安睡榻中，早晚有一天你会彻底疯掉的。”
杜松野笑道：“那又如何？只要我活下去就够了。”
孟昭将要交代的话都讲完了，预备起身离开，犹豫一番，还是提醒道：“我和佩慈看法不一。在下认为，辛鹤覃此人……也许真如佩慈所说城府颇深，但他不会咬向你。在你的地盘里，他还需要听你的话，所以不会对你有所动作，这一点你可以不用忧心。”
“你要小心的另有其人。”
他一语点破杜松野的忧虑。她早就怀疑府中安插了别人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提防，她的下一步，总有人逼着她必须做出选择。
杜松野挑了挑眉，随口问道："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孟昭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身处局中尚且理不清其间脉络，更别提自己这个局外之人了，他到杜松野府中不过一日，即使能够见微知著，也没有窥破天机的本事。
“你太高看我了。”
杜松野预先知道自己的结局，因此对孟昭的回答更是不解，他又说辛鹤覃对她无害，又不知背后主使，两段话相互矛盾，毫无令人信服的可能，难道又是那该死的女主光环在发挥作用吗？
克制住自己想逼问他的念头，她疑惑道：“你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我这继妹？”
“谁知道呢?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这或许只是一种微妙的直觉，也许我错了，佩慈说的在理。”孟昭耸了耸肩。
离开之前，他提高声量朝外说道：“时间到了，我先走了!辛姑娘、杜姑娘，改日我们有缘再见。”
孟昭一番话入耳，她立马又剃了出去。扪心自问，即使辛鹤覃表现得多么纯洁无害，她也不会因此动容，对他付诸真心。
“信任”一词，仅仅出于她提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对辛鹤覃坦诚。
杜松野从角落走出，恰巧碰到朝她走来的辛鹤覃，他与孟昭简单打了个照面，两人擦肩而过，不过半句话的时间。
她快步走至他面前，轻轻咳嗽一声，忙不迭道：“关于这块玉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辛鹤覃温和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小姐同我一起回房详谈吧。”
杜松野搓了搓肩膀，在室外呆久了浑身冰凉，嘴唇呼出的热气都变得稀薄，也不知道辛鹤覃穿的如此单薄，如何承受得了秋天的刺骨冷意。
她爽快地答应了，也很快被房间的简陋震惊了。
刚走进去，望着全屋仅有的一床棉被，墙体剥落，角落爬满了苔藓，虽说屋内不如室外风大，但更提不上温暖。
迎面而来一股奇异的香味，她被呛了一下，紧紧捂住鼻子，闷声道：“你们平时就住这样的地方吗？”
辛鹤覃燃了只香，将屋内的潮味祛散，直到里面完全充盈了浅淡的香气，他才将香灭了。下人用香也是格外奢侈的事，每段香都得掐着用，否则一日便能用尽。
“屋内略有脏乱，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实在来不及清扫卧室，委屈小姐了。”
刚在冷风中发怒，身体还隐隐冒出热汗，此时已经吹干。杜松野浑身无力，连带着声音也发颤：“别的事情先不说，你先将炉子生起来吧，这天气怪冷的。”
“小姐稍等。”辛鹤覃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杜松野的身上。
他拿来装煤炭的铁盆，欲将火生起来。可是天气阴湿，下人用的煤炭不比小姐们的精贵，煤炭很容易受潮，一时半会儿燃不着。
浣衣房不比其他部门受重视，分到的煤炭数量有限，再加上环境中常常要用水，空气不够干燥，煤炭更加不易保存了。
“我再去加几块木头。”
他撩起衣袖，从原来的煤炭堆里挑拣出几块尚且可用的炭块，又从床下拖出三块木头，放进盆里，火折子也一同被扔了进去。
杜松野上前两步，站在他身旁，好奇问道：“你哪里砍来的木头?”
据她所知，杜府附近都是街市，只有城外才有片树林，可出城至少要一个时辰左右。
辛鹤覃神秘一笑：“秘密。”
火光刹显，在他的眼睛倒映，照亮了半张脸庞，衬得眉眼更加深邃动人。
他笑了笑，轻声提醒道：“小姐，火着了。”
杜松野瞬间清醒，将目光移到火堆上，掩饰性地咳嗽一声。不可置否，除了沈念尘之外，不论性别，不论仇怨，辛鹤覃的这张脸的确十分对她胃口。
视线回到暖意散发的源头。一个简陋的盆，里面装着一堆黑黢黢的炭块和木柴，旁边席地而坐的人衣冠不整。围炉夜话在她看来是件闲适高雅之事，此时却狼狈极了。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我要怎么烤?”
辛鹤覃将火拨旺了些，挪了挪地方，给她腾出一个位置：“像我这样，蹲下来便好。”
杜松野扭头估量衣服长度，抬了抬脚，尾摆垂落到地上。她挣扎道：“待会儿我的衣服会脏，还是站着吧。”
辛鹤覃捉住她的手，将她做了决定，拉下她道：“不必担心，明日我替您洗了之后送过去。”
杜松野蹲下身，一言难尽地看着盆里的东西，不情不愿从斗篷里伸出双手，靠近火堆，直言道：“你们这样太不像话了!等我回去之后，会让账房多给浣衣房多拨点预算。”
辛鹤覃默默听她抱怨，将炭火往她那里推去，时刻注意着火堆的动静。他抚上脸侧，忽的笑道：“小姐方才在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的面颊如刚剥壳的鸡蛋般光滑，连一丝的斑点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东西。
杜松野伸手拂过他的眼睑，脸不红心不跳道：“你的眼睫上落了灰。”
辛鹤覃戳穿道：“骗人。”
看他偏头看过来，定神注视自己良久，做出非要纠缠这个答案的派头，杜松野只得如实相告：“因为你皮相生的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貌美之人。”
辛鹤覃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是什么人，本小姐还能诓你不成。”杜松野疑惑道，“难道从未有人在你身边提起过吗？”
辛鹤覃解释道：“平日夫人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我都是早起覆粉后才开始工作，相貌只能算作平平无奇。”
杜松野此时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今日的辛鹤覃比起之前略有不同。原来是下人浇的那盆水将他的妆卸了，这才露出了真正的面容，让她得以窥见。
不过，为何母亲要让他敷粉呢？
辛鹤覃看出了她的满腹疑问，自嘲道：“可能是因为我的皮相与母亲格外神似吧。”
见杜松野脸上恢复红润，唇间也有了些许血色。刚好谈到母亲，他顺着话头，一并将玉佩之事娓娓道来。
“我的母亲名为辛梓。”
辛梓自幼在青楼长大。
因为家中穷困潦倒，父亲已经无法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辛梓又长得貌美无比，他一狠心，便将女儿卖给老鸨抵钱，换些钱财过日子。
辛梓待在青楼久了，见惯了姐姐们和客人的爱恨情仇，两人不谈利益谈感情，反而闹得鱼死网破。
她封心锁爱，对所谓的情爱更加不抱幻想了。
那日，恰逢正一派的道士们下山历练，有人在街市里支起了算命的摊子，姐姐们硬要拉着辛梓，她便也去凑了个热闹。
姐姐们心满意足地拿着结果走了，辛梓也准备跟着人群尾巴回去。有个年轻的小师傅拉住辛梓，悄悄地给了她一副双鱼玉佩，让她以后赠给自己的心爱之人。
辛梓原本不屑于此，她不认为自己会栽倒哪个男人身上，哪里知道会遇到杜松野的父亲杜仲言。两人一见钟情，杜仲言买下她的初夜，夜夜留宿，从此柔情蜜意无限。
事情变故发生在杜仲言考取功名之后，彼时皇帝还不重视他，派他去离京城几千公里的边陲小镇值官。
情人远走他乡，辛梓便将玉佩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一半赠给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未来丞相，作为两人的定情信物，希望他时时谨记他们之间结发为夫妻的诺言。
哪知杜仲言走后，辛梓便查出怀有身孕三月。怀胎十月之后便要生产，两人之间以信沟通，往往是一月的信发出，四月底才能收到。
辛梓五月份发出的那一封信，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她生产时大出血，已经无力回天，自知等不到杜仲言回来的时候了。临终之前，她将玉佩交给青楼里的姐姐们代为保管，留下一张纸条，将玉佩传给辛鹤覃，要他长大后去生父那里认亲。
杜松野点了点头，难怪父亲看到这块玉佩之后，便断然知道这人是他的亲生子女。
临近尾声，辛鹤覃宛如说书人般冷静，从始至终用着极尽平淡的语调，仿佛在讲述一件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些都是青楼里的姐姐们告知我，我只知大概，至于其中秘辛有多少省略，她们不肯说尽。”
听他讲完玉佩的来历，杜松野嗤笑一声，心道，这道士必是受人指使，刻意过来坑蒙拐骗的。你母亲和我父亲阴阳两隔，你我之间前世又有深仇大恨，这玉佩分到两人身上反而横生出许多枝节。
只怕这玉佩，并非定情之物，而是触发灾祸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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