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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姐姐,三十七天没有见到你欸,三十七——姐姐也会偷懒吗?”
“早太胡说什么,花枝姐姐也会怕冷的呀,爸爸妈妈不许我们在外面呆太久,姐姐的爸爸妈妈肯定也不许的!”
“再说了,就算错过了,早太一点也不体贴,早太不是男子汉!”
“我才不是——”
赶紧一人递上一只荻花小金鱼,暂时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
耳边清静了——她受宠若惊。
陡然涌上来的孩子们穿着新春漂亮的新衣服,你一言我一句地把她围住,她还收到了女孩子送她的礼物——娇艳的干花,是漂亮的红梅。
“花枝姐姐好像不太开心,怎么了呀?”
稚嫩的言语一下子击中她的心,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她笑着说:“没什么。”
“什么事啊……阿枫你干嘛打我!”
“妈妈说了别人不想说的事不要去追问,早太真是的!”
“我?”
“怪不得小莲不理你,果然都是你的问题。”
“啊!她还说什么了?”
小朋友可爱的争吵天真活泼,小鸟一样游荡在花枝耳边,试图驱散不算轻松的气氛——可惜花枝听不见,她盯着水面发呆。
金鱼安静躺在水底,没有摇尾巴。
三十七天?过去这么久了。
雪没有融化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湖面结的冰还没有破,树上挂着堆积的雪。
小金鱼一动不动。
没有摇尾巴。
——春天还没来。
脑海闪过一道白光,花枝捂住脸,无声垂首。
早太与阿枫对视一眼,安静乖巧地靠近她,想要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听见蹲在地上的人一直在紊乱地呼吸。
他挠挠圆圆的脑袋,无助地四下张望。
呼吸越来越快,并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反而愈发头晕眼花,在即将跌坐在地的瞬间,手臂被一道坚实的力量拽起——
花枝睁开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
“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
“山下先生!”孩子们异口同声。
花枝眨眨眼,白光渐渐散去,看清了眼前人的轮廓,“大少爷……”
“还好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去医铺。”
披着淡紫色羽织的男人顿了一下,露出了抱歉的神情,他温柔地看着她。
“抱歉,不是认定花枝有问题的意思。”
啊,她没有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想过。
大少爷心思比大家都细腻。
手臂被温柔地松开,她揉揉脸,把剩下的小金鱼全部打包送给早太和阿枫,目送两个兴高采烈跑回家的小朋友,花枝将视线转移到静候了许久、似乎没有离开意思的男人身上。
“我很好。”花枝看看四周,“您好像没有带随从。”
“家里出了事,人都分走了,一个人也清净。”
花枝想到不久前的噩耗:“抱歉,请节哀。”
“生死有命,相比缠绵病榻,妹妹在睡梦中离去也许更幸福吧。”
安静了一会儿,泼墨长发的男人笑着说:“陪我走走吧,就当散散心。”
花枝眨眨干净的眼睛。
“我听说后山有一片花田,春天会开满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她跟在拄着拐杖的男人身后,伴着他并不快的步伐。慢悠悠在林间行走,静静聆听小鸟唱歌。
有点像春游。只可惜现在依旧是严冬。
“有的。”花枝虚虚扶了他一把,提醒他注意脚下。
男人纤弱的身体很高,但是轻飘飘的,像小鸟洁白的羽毛。
“谢谢。”他对花枝轻声道谢。
花枝听见他温声说:“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叫我悠一吧。”
“……好的,悠一先生。”花枝笑了笑。
积雪堆叠的山路并不好走,她尚且时有踉跄,更别说腿脚不便的悠一。
“春天没有来,花田没有花。”
“我知道,不到那里去,远远看一眼。”
白茫茫的雪,看久了眼睛会痛。
“走了这么久,我们休息吧。”
悠一将披着的浅紫色羽织褪下,叠在地上拍了拍。
花枝别别扭扭、“被迫”坐了上去。
不愧是大少爷呀,就是舍得。
她本来想直接坐地上的。
“依照往年的惯例,这个时候这么冷,是见不到花枝的。”
平缓的心情像被砸了一颗石头。
“闲着没事,不知道做什么……”慢吞吞地说,“不想待在家里。”
“花枝会读书了?”听起来像是肯定句,“前段时间总能在书坊看见你。”
温柔的语气,她好像被夸了。傻乎乎地微笑:“会一点,还在学。”
“我家里有几本很好的藏书,用词并不难懂,就送给花枝吧。”
她下意识推脱,被除了身体不便、其他哪哪都出众的大少爷挡了回去。
“就当是我请求花枝帮忙的诚意。”
她云里雾里地接受了。
“悠一先生有什么忙需要我帮的吗?”
这话一问出口,花枝声音就弱了下来。
她捂着脸,暗暗骂自己是笨蛋。
清润的笑声在耳畔漾开,贴心地拂开她的尴尬。
“小鲤告诉我,花枝是她唯一的朋友,我想她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唯一的朋友。」
花枝心跳漏了一拍,耳朵发烫,欲盖弥彰地摸了摸。
“是、是吗。”她眨眨眼,嘴角上扬,“说过的,小鲤说过。”
“她是否安好,听说她暂住的地方也有人得了和妹妹一样的病,我很担心。”
“她没事,不用担心。”
悠一温柔笑道,“那就好。”
果不其然,一朵花也没有。
白茫茫。
“真美。”
花枝望着悠一,眼睫像蝴蝶一样动了动。
白茫茫,哪里美。
“你看。”
悠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点。
花枝望去。
“已经有草钻出来了。”
一望无际的雪地里,一抹不起眼的青绿。
“春的痕迹。”
......
“很快一定,花也会开了。”
……
斜阳西倾,晚霞将人影映在树下,拐杖驻出一下下的轻响。
悠一是一个很好的人。
“……世界上有没有喜欢吃人的,人?”
他重复了一遍花枝的问话。
没有怀疑问出这样问题的人精神是否出了问题。
回答得很认真:“是有的,但绝不常见,通常是因为生了怪病,渴望人肉的味道。”
花枝没有说话。
悠一声音很轻:“出了什么事吗?”
花枝微微颤抖了一下,露出复杂的表情。
她看了一眼只剩半截的太阳。
天黑了。
温柔的沉木香笼罩着她,形成无形的屏障,似乎是在保护她。
回家的路上,悠一安静听着断断续续的信息。
“我看到……看到她……”
“骨头……肉……好多血……”
“在吃……吃……”
悠一试图安抚她——他想拍一拍花枝的背,女孩的身体颤抖得不像话,呼吸也乱得厉害。
“什么呀?”
手猛地顿在空中,身旁的呢喃戛然而止。
“姐姐在说什么?骨头,肉,还有血,那个‘她’是谁?”
突然出现的,女孩的声音。
“为什么姐姐要说这样的话......想不通。不管啦,总之山下先生,可以拿开你的手吗?”
花枝愣住了,下意识抓住悠一,然而紧紧捂住嘴的手下一秒立刻松开。一瞬间的仓惶被悠一看在眼底。
她很慢很慢地眨眼,很快漾开一个惊喜的笑,“红叶,你怎么回来了?”
穿着如枫叶一般血红的小女孩轻快地跑向她,环住她柔软的腰,亲亲密密地撒娇:“花枝陪我玩。”
“村里有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孩子,可以去交朋友呀。”
七岁的女孩使劲摇头,“不要,我只要花枝。”
花枝看着面前这双蛇一样竖起的瞳孔,忍着隐隐的不适,不停告诉自己这是红叶。
她牵过红叶长出尖利指甲的手,温声向男人告别。
悠一什么也没说,隐藏在温和之下的担忧轻拂过她的脸庞,临走时多看了一眼红叶。
女孩歪着脑袋,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完全没理会安静离开的大少爷。
“陪我玩!”
“可是今晚答应了童磨先生一起赏月。”
指尖几乎掐进了她的血肉,听起来不太高兴。
“哦......好吧。”很失落。
红叶的力气变得好大。
“不可以一起去吗?”花枝问她。
“童磨先生说不可以。”
散发垂肩,头顶的红绳发饰轻轻摇晃,红叶不放手。
“他说我已经可以自己生活了,不必再留在万世极乐教。”
红叶被送出寺院这件事,是她醒来后被告知的。
「可是她还在生病——」
「不用担心啦,已经痊愈了哦。」
三言两语堵了回去,被缠着倒在被褥里胡闹,该追问的问题一个也没问出口。
「如果今后在路上见到她,尽量不和她打招呼吧。」
她仰起凌乱的脑袋,身侧的男人捋顺颊边翘起的碎发。
「为什么?」
「嗯……就当是神明让我告诉你的吧。」
......
“不过姐姐刚刚在说什么?骨头,肉,血,‘她’是在说谁?”
天已经全黑了。
两个人站在阴风阵阵的山路中间闲聊是有点可怕的事。
“前几天听小鲤讲鬼故事,做噩梦,是梦里的场景。”
她总是撒谎,从前骗林子小姐,现在骗红叶,是一个坏孩子。
“早知道就不听了,被吓得好几天都睡不着,真是丢脸。”
她望着那双鲜红的大眼睛,心里恍惚红叶的眼睛以前也这么红吗。
温声劝她该回家了,“在外面不要待太久,快回去吧。”
像集市摆放的漂亮娃娃一样的女孩抱紧了她。
“花枝也要抛弃我吗?”
“不要这样想。”
“我还会来找你的。”
“好啊。”她想也不想地答应,“我会带最新的故事书。”
她摸摸红叶漂亮的脸蛋,手心被依恋地贴贴。
身上披的是崭新的羽织,也就只有在寺院里才舍得穿,盛放点缀的红梅,一簇簇攀附在雪白的面料上。
他花了很多很多钱买下。
——好像自从在一起,她就一直在花他的钱。
礼物接连不断,昨天是羽织,今天是花簪,明天是鞋子,全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
她发誓绝对没有觊觎他钱财的心思,又一次丧着脸收下根本不敢用在身上的礼物,被冬雪割伤的脸颊得到了一个轻轻的、柔软的吻。
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无论多么珍视也遥遥不及。
「不是不喜欢……只是怕遇到坏人,被抢走了怎么办……」
「所以……只给您看,就好啦。」
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珍视的饰品一一戴上,拿着脂粉的手悬在半空,盯着镜子里的脸许久,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还不到深夜,隔壁能听见小鲤在给大家讲故事。
她悄悄溜出房门,蹑手蹑脚来到后院,熟悉的院子空无一人,安静得连积雪融化的声音都听得见。
不在。
她来到回廊边,透过澄澈的水面观察沉睡的小金鱼,有一两条已经醒了,在她指尖来回游动。
她有点开心。
等莲花池再次响起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春天也就来了吧。
“白鹤与乌龟滑倒的时候,背后的人是谁呢?”
世界熄灭了蜡烛。
歪歪扭扭的儿歌,花枝握住那双幼稚地剥夺她五感之一的手。
“是教祖大人。”
“一点悬念也没有嘛。”
“除了您还会有谁啊。”
“可是猜中了寓意也不好吧,我会成为替死鬼的哦。”
“那我就向神明大人许愿,童磨先生一定能长命百岁,永远不会成为谁的替死鬼。”
白橡色长发的男人坐在她身边,她顺势靠在他的肩上。白皙修长的手被她抓着玩,轻轻贴在被雪冻得通红的脸颊。
一群孩子围在一起唱起这首歌,围在中间的孩子去猜身后的人是谁,被猜中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替死鬼,寓意确实不太好。第一次听小鲤解释,她也吓了一跳。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玩啊,我又不是故意教她这首的。」
「就是不合适,不可以不可以!」
「行行行,哼,胆小鬼花枝。」
她最近越来越疑神疑鬼。使劲摇摇头,把自己塞进爱人怀里。
柔软的身体被温柔抱住,抱得紧紧的,很用力,是很有安全感的力度。
“童磨先生,月亮真圆啊。”
“是的呀,月色很美哦。”
静谧的莲池摇荡清冽的寒香,偶尔几片漂浮的莲叶划过脚腕,有点痒。
“我还想看,可不可以再看一遍?”
总是被鼓励去做不敢做的事,无论做得有多差劲都会得到正面的肯定,内敛的枝桠裹在寒冬春雪里,十八年、不——十九年来第一次探头,夜雨赠予她甘霖,枝头终于开出了花。
“什么?”她的爱人温柔地望着她。
她对视着近在咫尺的神子,凝望那双此生难忘的琉璃。
“神明刻下的字。”——这是他的说辞,她接受得很彻底。
心爱的人究竟是神之子还是普通人,花枝没有能力做出判断。
这个世上是否存在着非人之物,花枝如今依旧不确定,无论是神明还是鬼怪,无论是好是坏。
好人能有好报的一生,坏人得到惩戒的生命,冥冥之中或许正被某个存在尽收眼底。
只是神明偶尔也会看走眼吧,不然白前为什么会死掉。
「这是神明的馈赠,它亲自赐予我的哦。」
——被花枝追问的寺院的主人微笑着回应她的不解。
“啊,你说这个,当然可以。”答应得很爽快,一抹脸,眼睑轻轻一翻,绚丽缤纷的琉璃里清清楚楚浮现着三个字,分别镶嵌在一左一右。
“上弦……陆。”她轻轻念出声,“还有壹贰叁吗?”
白橡色长发的男人靠近她,方便她看得更清晰,“有的哦,他们比我厉害,神明也更重视他们。”
花枝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他们”是谁也不想探究,神仙也分三六九等也不想探究,她只觉得这三个字写得特别好,就算出现在人的眼里也不违和。
毕竟爱人的眼睛就已经与众不同了,再多一些与众不同也不奇怪。
童磨先生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
暗室里的血,是因为他把冬天受伤的小鸟带回来包扎,结果小鸟不小心死掉了,尸体散发出不太好闻的味道。
——花枝强烈要求里里外外消毒一遍。
「好啦好啦,这样的事交给太郎先生做就好,与其勉强自己帮我做事,不如晚上陪我一起看月亮?」
本就是心大的性格,该有的解释都有了,她自然不做他想。可是月亮看得好好的,颈窝窸窸窣窣窜动着一颗白橡色的脑袋。
“痒……”
“闻到了男人的味道欸,花枝——”
她被蹭得脸红,几乎能感受到贴在血管之上的薄唇,她试着躲开,下一秒就被缠得喘不过气。
似乎非要把她揉进身体才罢休。
——好过分。
“干嘛突然亲我……”
“因为有别人的味道啊。”
“是好人呀。”
“好人也是男人啊,花枝怎么会不懂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那位先生有喜欢的人。”
“我不管,我很不高兴哦,居然允许其他的男人靠近,还留下那么明显的味道。”
“噗。”
“欸?好过分,居然在笑?”
身上遭逢作乱幼稚的双手,她哈哈大笑——
莲池荡漾一圈圈涟漪。
“哈哈哈……很痒啊,请住手……啊!”
笑声戛然而止,水滴坠入水中。
她皱着脸,苦哈哈看着被木刺戳破的手指。
好像有点得意忘形了。
舔一舔就好了吧。
——半道却被人截胡。
温热的舔舐裹住一寸小指,也蒙住了所有感官。
天地之间虚无空寂,唯有方寸之间呼出的热气。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唯一能触碰到的,只有合上双眼的、近在咫尺的他。
没有出声,没有说话,也没有眨眼,就这样看着他,看着洁白的脸颊,白橡色的头发,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抿紧泛白的嘴唇,宽大温柔的手掌,它们曾经和这个人一起,在她十八岁的生命画了一幅绚丽的画卷。
花枝就这样注视着他。
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融化了冬天的积雪,将所有的苦难和害怕都酿成春日的花香。
于是她也闭上眼,俯身靠近她的世界。
神明沉寂的心脏错觉般地动了一下。
是雪融化的声音。
“为什么掉眼泪呢。”
“因为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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