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焰

作者:允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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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棘


      夏时寒是在一阵窸窣的声响和隐约的米香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有片刻的恍惚。头顶是有些发黄的天花板,身下是铺着干净旧床单的硬板床,房间狭小,陈设简陋,却异常整洁。窗外天光未亮,只有清冷的晨曦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
      记忆回笼——父亲的暴怒,冰冷的雨,应淮年那句沉静的“留下”。
      他真的在这里,在这个与他原本世界截然不同的地方,度过了逃离后的第一夜。
      隔壁传来应淮年压低的、带着晨起沙哑的声音:“外婆,慢点,先喝口水……对,我们再穿这件外套,今天天气凉……”
      然后是外婆含糊不清的、带着孩子般依赖的回应。
      夏时寒轻轻坐起身,循着声音望去。透过未完全合拢的门缝,他看见应淮年正半蹲在老人面前,动作熟练而耐心地帮外婆穿着外套,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那个在教室里总是冷峻孤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年,此刻眉宇间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一幕,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地撞进夏时寒心里。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应淮年生活的重量。
      应淮年似有所觉,回过头,对上夏时寒的视线。他脸上的柔和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夏时寒有些局促地下了床,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应淮年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宽大,却带着干净的皂荚清香。
      “卫生间在出门右转尽头。”应淮年头也没抬地说,“新的牙刷和毛巾在灶台边的柜子上。”
      “谢谢。”夏时寒低声道,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干涩。
      他走出房间,穿过狭窄的过道。这个家很小,几乎一览无余,却处处透着被精心打理过的痕迹。灶台上温着粥,旁边放着准备好的咸菜。应乐简也已经起床,正安静地坐在小桌前吃早饭,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夏时寒洗漱回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已经放在了他的位置前。应淮年正给外婆喂粥,动作细致。
      “你的。”应淮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碗粥。
      粥煮得软糯,散发着纯粹的米香。夏时寒沉默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充满生活气息,却又带着沉重负担的环境里吃早餐。没有精致的餐具,没有佣人的伺候,只有最简单的食物,和一种沉默的、相互支撑的氛围。
      他注意到应乐简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碗里拨出一点小菜,推到外婆碗边,小声说:“外婆,这个好吃。”
      外婆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但脸上露出了模糊的笑意。
      应淮年看着弟弟的动作,眼神复杂,最终只是低声说:“你自己吃,外婆有。”
      一顿安静的早餐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应淮年利落地收拾好碗筷,对应乐简交代:“我出去了,你看好外婆。中午的菜我洗好了在篮子里,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夏时寒,“你们热一下就能吃。”
      他又看向夏时寒,语气平静无波:“你…自便。如果想走,门不用锁。”
      说完,他拎起墙角那个旧帆布包,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尚未完全散去的薄雾里。
      屋子里只剩下夏时寒、应乐简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外婆。
      应乐简收拾好书包,也准备去上学。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夏时寒,又看了看外婆,小声说:“我走了。”
      夏时寒对他点了点头。
      门被轻轻带上。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外婆偶尔的呓语和窗外遥远的市声。夏时寒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这个陌生、简陋却承载了应淮年全部生活的空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奇异的平静,交织在他心头。
      他,一个刚刚被家族驱逐的“富家少爷”,此刻站在了这个他曾经或许会怜悯、或许会无视的“另一个世界”的中心。
      应淮年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穿行在清晨冷清的街道。送报纸是他清晨固定的一份零工,时间紧迫,路线固定。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夏时寒的突然闯入,打破了他原本就紧绷的生活节奏。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份开销,多一份需要隐藏的秘密,也多一份……不确定的风险。他想起夏时寒父亲那双威严而冷酷的眼睛,想起李浩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麻烦。他知道这是个大麻烦。
      可是,当他昨晚打开门,看到那个浑身湿透、眼神空洞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夏时寒时,那句“留下”几乎是不假思索。
      他见过太多冷漠和残酷,所以才更清晰地辨认出夏时寒眼底那份与自己相似的、不肯彻底熄灭的挣扎。就像他对应乐简,明明知道过度保护可能是一种束缚,却依旧无法放手。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同类近乎本能的……不忍。
      送完报纸赶到学校,早自习已经开始。他几乎是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经过夏时寒座位时,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夏时寒已经坐在那里,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套略显宽大的校服(可能是问邻居借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像昨夜那样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正在努力适应什么的神情。
      课间,李浩那几人果然又凑在一起,目光时不时瞟向夏时寒,窃窃私语。
      “哟,夏少爷今天这身行头挺别致啊?怎么,家里破产了,开始走平民路线了?”
      “我看是昨晚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混了一夜吧?”
      夏时寒握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低下头,而是强迫自己无视那些噪音,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书本。
      应淮年坐在后排,冷眼看着。他没有立刻出声,直到看见李浩似乎想上前推搡夏时寒的桌子——
      “李浩。”应淮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数学作业写完了?上次不及格的卷子,订正了?”
      李浩动作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对上应淮年那双没什么情绪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睛,终究是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应淮年甚至没有看夏时寒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但那种无声的、建立在自身冷硬气场上的维护,却比任何直接的安慰都更让夏时寒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安。
      放学时,夏时寒犹豫着,没有立刻走向校门口可能存在的夏家车辆。他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快步走向那条熟悉的通往应淮年家的巷子。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回去,也不知道应淮年是否真的欢迎他。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步履沉重。
      然而,当他推开那扇低矮的铁门时,却看见灶台上依旧温着粥,旁边甚至多了一小碟看起来是特意留给他的、炒得油亮亮的青菜。应淮年还没回来,应乐简在房间里写作业,外婆安静地坐在床边。
      一种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归属感,悄然滋生。
      傍晚,应淮年打工回来,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塑料袋,里面是几个新鲜的苹果。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洗了一个,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先递给了外婆几块,然后又自然地将碟子往夏时寒和应乐简的方向推了推。
      “吃吧。”他言简意赅。
      夏时寒看着那碟苹果,又看看应淮年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他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开。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家里,对那些空运来的、包装精美的进口水果毫无兴趣的样子。
      原来,食物的味道,真的会因为分享的人和环境而变得不同。
      夜里,应淮年依旧睡在那张旧椅子上,把唯一的床让给了夏时寒。两人之间依旧没有太多交流,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狭窄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巷口的工作室里,暖黄色的灯光下,另一种情感的幼苗也在悄然生长。
      周寄之没有追问应乐简关于他哥哥的态度,他只是以一种温和而自然的方式,继续着他们的“秘密计划”。他找來一些将数学与艺术结合的画册和资料,对应乐简说:“看看这些,也许能给你更多灵感。你的数学艺术展,可以从这些小构思开始积累。”
      应乐简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资料,时而蹙眉思考,时而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在周寄之这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全然的接纳和鼓励,他的数学天赋和艺术敏感不再是被忽视或觉得“无用”的东西,而是被珍视、被引导的宝藏。
      周寄之偶尔会指导他一些绘画技巧,如何用色彩和线条更好地表达数学公式中的韵律和美。“你看,”他指着应乐简画的一个函数图像说,“这个波动,如果用渐变的蓝色来表现,是不是更能体现它的频率和振幅?”
      应乐简用力点头,第一次主动而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嗯!这里…导数为零的点,就是颜色…最深的地方。”
      “很棒的想法。”周寄之微笑着鼓励,眼神温和 。他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心中那份因弟弟早逝而留下的空缺,似乎被一点点填补。对应乐简,他既有对艺术苗子的欣赏,也掺杂了一种类似兄长的疼惜和保护欲。
      这天,应乐简因为一道复杂的构图问题在工作室待得晚了些。周寄之看了眼窗外暗下来的天色,温和道:“今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应乐简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周寄之已经拿起了外套:“顺便我也散散步。”
      两人并肩走在昏暗的巷子里,气氛不像最初那样僵硬。快到应家门口时,却正好撞见了刚打完零工回来的应淮年。
      应淮年看着从周寄之工作室方向走来的弟弟,眉头立刻锁紧,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寄之,最后落在应乐简身上:“怎么这么晚?”语气带着惯有的严厉和不易察觉的担忧。
      应乐简缩了一下,小声解释:“……在讨论数学展的构图。”
      应淮年的脸色更沉。他看向周寄之,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清晰的防备:“周老师,乐简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打扰到您,我很抱歉。以后还是不麻烦您了。”
      周寄之面对他明显的敌意,并未动气,只是平静地回应:“不麻烦。乐简很有天赋,我只是提供一个他能自由表达的空间。”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却坚定地迎上应淮年的视线,“他很懂事,也很在乎你这个哥哥。”
      应淮年抿紧唇,没有接话,只是拉过应乐简的手腕,沉声道:“回家吧。”
      应乐简回头看了一眼周寄之,眼神里带着歉意和一丝未尽的渴望。
      周寄之站在原地,看着兄弟俩消失在门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对应淮年而言,保护弟弟是第一位的,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会被他视为威胁。要打破这层坚冰,并不容易。
      屋内,应淮年关上门,并没有立刻发作。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弟弟,良久,才声音低沉地问:“那个数学展…是什么?”
      应乐简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最终还是小声地将周寄之的提议说了出来。
      应淮年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弟弟眼中那簇因为“数学展”而燃起的、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心里五味杂陈。他既希望弟弟快乐,又害怕他受到伤害,更担心这种“不务正业”会影响他的未来。
      “哥……”应乐简鼓起勇气,抬起头,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我…我想试试。”
      应淮年对上弟弟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
      “…随你。但离那个周寄之远点。”

      夏时寒在应家“寄居”的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放在书包深处、一直静音的手机,屏幕突然固执地亮了起来。不是电话,是连续几条加密信息,来自一个他熟悉的、代表父亲助理的号码。
      【少爷,先生已知悉您大致方位。】
      【先生给您最后一次机会,今晚八点前,主动回家。】
      【否则,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确保您不会“误入歧途”,并清除对您造成不良影响的人和环境。】
      最后一条信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夏时寒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清除……不良影响的人和环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恐慌像潮水般涌上。他了解他的父亲,夏弘远从来言出必行,手段狠厉。他不能让应淮年因为自己而陷入更大的麻烦甚至危险之中!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下意识就想冲出门,立刻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外出归来的应淮年推门而入,正好撞见夏时寒这副失魂落魄、想要逃离的模样。
      “怎么了?”应淮年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蹙眉问道。
      夏时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颤抖得厉害。他不能说实话,不能把应淮年卷进来。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他口不择言,那些被父亲植入骨子里的、关于阶级和界限的刻薄话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实在太挤了,这种地方本来就不适合我待太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到了应淮年瞬间冷下去的眼神,那里面刚刚升起的一丝极淡的关切,迅速冻结,然后碎裂,只剩下被刺伤的冰冷和清晰的讥诮。
      “是吗?”应淮年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划过皮肤,“那就不留你了,夏少爷。门在那边。”
      夏时寒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他伤害了这个在他最无助时给予他容身之所的人。他想解释,想道歉,但父亲助理那些威胁的话语在脑中嗡嗡作响。
      最终,在应淮年冰冷的目光下,他像个逃兵一样,狼狈地冲出了这间给了他短暂温暖和庇护的小屋。
      应淮年看着被他用力关上的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果然,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的靠近不过是错觉。一旦触及现实,那脆弱的联结便不堪一击。
      然而,十几分钟后,那扇门又被轻轻推开了。
      夏时寒站在门口,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脸上毫无血色,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破碎的勇气。他去而复返。
      他看着应淮年,声音依旧带着颤,却异常清晰: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继续说道:
      “是我父亲…他找到我了,如果我不回去,就要…对你不利。”
      他摊开手心,里面是那枚应淮年之前塞给他的、已经冷掉的煮鸡蛋,被他紧紧攥着,几乎要捏碎。
      “应淮年…我…无处可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恐惧和依赖。
      应淮年怔住了。他看着去而复返的夏时寒,看着他眼底深切的恐惧和坦诚的脆弱,听着他那句“对你不利”,之前被话语刺伤的怒意和冰冷,忽然间就消散了大半。
      他明白了夏时寒刚才那些伤人的话,不过是在恐慌之下构筑的、笨拙的防御。
      他沉默地看着夏时寒,看了很久。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最终,叹了口气。
      “把门关上。”他转过身,走向灶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少了几分寒意,“外面冷。”
      他没有说“原谅”,也没有再说“留下”,但夏时寒知道,他暂时…又被接纳了。
      他关上门,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让他眼眶发热。
      应淮年背对着他,往锅里添水,准备煮面。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担了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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