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哥？许亦？你们在哪呢？这破地方池子也太多了……”

　　许亦皱了下眉，看了一眼依旧沉睡的林子聿。陈嘉文的大嗓门和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逼近。

　　“林子聿。”许亦低声唤道，声音压得很低，被陈嘉文发觉什么。

　　睡着的人毫无反应，只有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子聿，”他稍稍提高了点声音，“陈嘉文要来了，该起来了。”

　　这一次，林子聿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是被打扰了清梦的不满。他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是迷蒙的，带着浓重的睡意，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近在咫尺的许亦。

　　那双刚刚醒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怔忪和下意识的警惕，但很快又沉淀下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深黯。

　　“我……睡着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刚醒时的慵懒。

　　“嗯。”许亦收回手，不动声色地退开些许距离，“泡久了不好，陈嘉文在找我们。”

　　林子聿眨了眨眼，像是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轻轻吁出一口气。“知道了。”

　　林子聿率先起身，温泉水哗啦一声从他身上滑落，捞过叠好在一旁的浴袍往身上套。

　　踏在池边湿滑的地面，正想回头提醒许亦小心地滑。

　　“嘶啦——”布料摩擦脱落的身音清晰可闻。

　　上岸时一直盯着林子聿穿衣服，看到对方回头，怕被抓包的许亦连忙低头。

　　被无意勾住的浴袍带子，借着惯性生猛地一扯。那件白色的浴袍就这么被整个扯了下来，滑落在地。

　　谁知脚下一个不稳，下意识伸手想抓点怎么保持平衡，手上就多了一块白布。不管有没有扯下，许亦都是会跌落在地。

　　空气瞬间凝固。

　　林子聿猝不及防地完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身体猛地一僵。

　　先是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猛地抬头盯住许亦，眼中的迷茫和初醒的慵懒在刹那间被烧得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攀升的震惊和被人冒犯的滔天怒意。

　　“你…！”

　　动作快过思考，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甩在了许亦脸上。

　　力道不轻，许亦的脸偏向一边，脸颊上迅速浮现出红色的指印。他愣在原地，似乎也没反应过来这瞬间的变故。

　　林子聿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他迅速弯腰捡起湿漉漉的浴袍，胡乱裹回身上，眼神冰冷地剜了许亦一眼，那目光里满是羞愤和警告。

　　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大步离开，带着一身压抑的怒气，脚步声重重地消失在石板路尽头。

　　许亦独自站在原地，温泉水汽氤氲，手指与红印重合。

　　清晰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虽然都是大男人，被看一下没什么事，不过你撤掉他的衣服这件事本身也不好。给他赔礼道歉呗，实在不行，你就让他扯回来一次。”陈嘉文吃着烧烤，另一只手在屏幕上滑动，耸了耸肩劝解。

　　手机敲个不停，许亦猜他肯定是去找人分享一线情报了。

　　并没有接陈嘉文那不着调的“扯回来”的提议，只低声重复：“说了不是故意的。”

　　“放心，咱俩这关系，说你嗅事，都不会把我哥拱出去的。”

　　陈嘉文笑够后终于放下手机，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咂咂嘴：“嚯，下手真不轻。我哥那人看着温温和和，事实上脾气也是真的好，就我这性格也没把他惹毛过。”
　　给许亦举了一个大拇指。

　　“而且他界限划得特别清，你也算是……精准踩雷了。

　　许亦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当然知道林子聿界限分明，那种平日里恰到好处的疏离，此刻回想起来，更显得刚才那番意外难以收拾。

　　接下来两天，林子聿总是会刻意避开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发出去的解释和道歉信息石沉大海。

　　学校假期不是很多，只是碰巧迎上周末前后两天没课，再不解释清楚，等下一次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误会更深就解释不清了。

　　第三天，许亦堵在林子聿的房门前，从早上蹲点到晚上十点，才等来林子聿今天的第一次出门。

　　当林子聿的房门终于发出“咔哒”一声清响时，许亦几乎是原地弹了起来。

　　昏黄的廊灯下，林子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看起来有些疲惫，额前的碎发随意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并未因此减少分毫。

　　他看到门口如雕塑般伫立的许亦时，脚步顿住，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你在这里干什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或许是一整天未开口的缘故。

　　许亦站直身体，强迫自己迎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几天来的焦灼和等待，在此刻化作了最直接的话语：“等你，然后道歉。”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林子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等待他还能说出什么。

　　许亦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略掉对方沉默带来的压力，视线快速扫过林子聿略显苍白的脸和身上依旧整齐的常服，脱口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的问题：“你饿不饿？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也没见叫餐车。”

　　这句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笨拙，完全偏离了他打好的道歉腹稿。但恰恰是这份不着调的关心，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林子聿用冰冷筑起的屏障。

　　林子聿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依然没有回应道歉，但对那个关于饥饿的问题，给出了一个近乎气音的回答：“……不饿。”

　　说完，他便要侧身从许亦身边走过，态度明确——不接受，不原谅，不交谈。

　　“林子聿！”许亦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拦他，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手臂的瞬间，又猛地停住，像是被那晚一记耳光的记忆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
　　他挡在林子聿身前，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那天在温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浴袍带子勾到了我的表带，惯性太大，我失去平衡才……我没想到会……对不起。”

　　他将“扯下你的浴袍”这几个字含糊过去，但两人心知肚明。

　　林子聿终于停下了试图离开的动作，过身，正面看向许亦，廊灯在他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说完了？”

　　他的平静比愤怒更让人难受。

　　“我知道一句‘不是故意’很苍白，也知道你很讨厌这种冒犯。”许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更诚恳，“我不求你立刻原谅，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任何方式，只要你说。”

　　林子聿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对方脸颊上，那个被他打了一巴掌的位置。

　　一直抑制自己的情绪，很少会有像那晚的混乱、羞愤和失控的怒气。许亦的行为，无疑是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粗暴地越过了那条线。

　　回想起自己的失态又很头疼。

　　“任何方式？”林子聿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意味。

　　“是。”许亦毫不犹豫地点头。

　　林子聿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许亦裤子上的腰带——那天，就是这里惹的祸。他的目光停留了足足两三秒，然后才重新抬眸，对上许亦紧张等待的眼神。

　　“好啊。”林子聿轻轻笑了。

　　在许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时，他忽然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呼吸可闻。许亦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纤长的睫毛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紧接着，林子聿伸出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勾住了许亦腰带的边际。

　　许亦身体瞬间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陈嘉文那不着调的“让他扯回来一次”在嗡嗡作响。

　　难道……他真的要……

　　林子聿的手指勾着那根带子，微微用力，却并没有猛地扯开。只是保持着这个近乎暧昧又充满威胁的姿势，抬眼看着许亦骤然收缩的瞳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清冷地开口：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

　　许亦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僵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温热的泉水似乎还在身边荡漾，但那晚的尴尬和此刻的紧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子聿，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或者说，“审判”。

　　林子聿能感受到指尖下布料柔软的触感，以及对方身体传递过来的僵硬。他看着许亦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紧张和等待发落的专注。

　　片刻后，林子聿眼底深处那点冰封的寒意，似乎几不可查地融化了一丝微芒。他勾着腰带的手指，最终并没有用力扯下。

　　而是轻轻一松。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道歉我听到了。”林子聿语气依旧平淡，但之前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至于弥补……”

　　他顿了顿，在许亦依旧有些茫然的目光中，留下了一句：

　　“等我想到再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酒店餐厅的方向走去，将依旧僵立在原地的许亦留在了走廊的阴影里。

　　许亦看着他那挺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的背影，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还有一点不可察觉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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