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山一家子

　　“放松点，是你射箭，不是箭射你，没有危险，别紧张。”

　　徐青君无奈的叹息又响在耳边，宁简觉得白天里她蜻蜓点水般碰过的地方，有点痒。
　　痒得发热。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桌上的水杯杯沿在月色里凝着一点光，像箭尖那簇亮光。
　　他又翻回去，眼不见为净。
　　外边老式钟表指针哒哒地走，像徐青君不耐烦时指尖敲击弓身的响动。
　　他堵住耳朵，却压不住那老古董的吵闹。
　　宁简忍无可忍，一掀被子，靸着拖鞋出去，踩上椅子，想卸了钟里的电池。
　　“你要做什么？”
　　冷不丁，黑暗里传来宁淮的问话。
　　宁简吓得腿一哆嗦，差点跌下板凳，恼怒道：
　　“宁淮，你大半夜不睡装鬼吓人呢！”
　　“我在沙发上躺得好好的，哪有你大半夜踩凳子更吓人……你不睡觉又是干啥呢？”
　　“这破钟吵得人心烦，我给它电池卸了。”
　　“噢，是挺吵，卸了吧。”
　　盛夏在老宅睡得香甜的舅甥俩，于初秋夜里齐齐失眠，并一致归因于老宅的石英钟太吵闹。

　　没了秒针相伴，夜色又太寂寥。
　　宁淮率先开口：
　　“怎么，白天练了箭，兴奋得睡不着？”
　　“……嗯。”
　　“我当年跟着你妈和瑛瑛姐，就是徐家那俩丫头的妈妈，和她们一起射箭时，也高兴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成为盖世英雄，大半夜还要起来嚎两嗓子。”
　　“还有这事儿？”
　　“嗯，后来你妈嫌我吵，白天拉我去爬山，支使我干这干那，晚上我累得倒头就睡。”
　　宁简乐不可支，咯咯直笑。
　　“所以小子，母债子偿，舅现在使唤你，你都该受着。”宁淮也笑，“快去睡，别让我明儿也拉你爬山。”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1，白天箭没练好，让徐青君追进梦里来指点了。
　　肩、背、肘，她指尖轻轻划过，这些地方就火烧一样烫起来。
　　宁简一抬头，却看到徐青君拉了弓，箭尖对准他，说：“放松点，是箭射你，又不是你射箭。”
　　他头上热汗未干，冷汗又起。
　　正不知所措，腿上忽地一疼，只见徐翠翠捏着张半成品小弓，慢悠悠收回，取笑：“小子，你还差得远呐！”
　　宁简惊醒了。

　　徐青君的箭确实没扎他身上，但丘比特的箭，扎他心上了。

　　老宅荒了很久，这儿没有洗衣机，只有台甩干机。
　　宁简也不好意思去隔壁借洗衣机洗床单，只好认命手搓。
　　“唉，咱们家小崽这是长大了啊？喜欢上学校哪个姑娘了？”
　　宁淮看热闹不嫌事大，蹲一边啧啧叹息。
　　“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恼羞成怒，看你这表情，我猜错了……嘶，难不成是徐家的青君丫头？”
　　“闭嘴！”
　　宁淮怔愣下：“小子，你来真的？”
　　他眉眼间带上点怜悯，假模假式掐指：“舅舅随手一算，你这事，成不了。”
　　宁简照他鞋尖甩了手泡沫，冷眼瞧他。
　　“又给你知道了？”
　　“那是，”宁淮大言不惭，“人青君比你大六岁吧，三年一代沟，懂不？你俩之间隔了两道鸿沟。”
　　“人家看你，明显和看蓁蓁没两样。”
　　“哪有那样夸张。”宁简捏紧手指，反驳道，“她只是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没往这方面想。”
　　宁淮嗤笑：
　　“嗤，真让人知道了，你一准会被拒绝，她一看就是那种不会和年纪小的男孩谈的类型。”
　　“你又知道了？说得好像你和她挺熟一样。”
　　“我和徐青君不熟，但我熟悉她妈啊，她俩长得像，性格也像。”
　　“说白了，你就是不知道还胡咧咧呗。”
　　宁简嘴上否得凶，心底仍留了痕，到底没敢直接把那点心思捧到徐青君眼前。

　　今儿徐青君在小姥姥的催促下，早早监督两个小的练过箭，一群人下山去。
　　“注意安全。”
　　徐翠翠今天头一次骑车上大路，一上手就是弯弯绕绕的盘山路，徐青君不放心，又叮咛一遍。
　　“知道知道，小姥姥做事，你只管把心揣肚子里去。”
　　徐青君欲言又止。
　　就是小姥姥您做事，才格外叫人提心吊胆啊。
　　但她一脸笃定，徐青君也不好多说什么。
　　出发时，徐翠翠的表现还算安稳，然而路程还未过半，她松了刹，把手拧到底，“呜呼~”一声，加速往下冲。
　　宁简很快挥挥手，也跟上去。
　　徐青君载着蓁蓁被甩开老远，脸色难看。
　　她就知道，她小姥姥，本质上，还是那个小姥姥。
　　从前敢独自一人斗野猪，现在敢在盘山路上直愣愣往下冲。
　　胆肥得很！

　　等她俩到小区，202室的门正开着，徐翠翠已全副武装坐在等身镜前，等着托尼宁调发膏了。
　　徐青君环臂站在门口，直打量得室内两人动作发僵。
　　徐翠翠不乐意了：“徐青君，别什么都要管着我，我到底是你姥姥，不是你手底下的犯人。”
　　“哟，您还记得自己是位姥姥呢？手刹一松，不要命地往下冲，我还当您是外头来寻刺激的愣头青，就差联系殡仪馆等着守孝呢！”
　　徐青君轻易不说长句，一旦开腔，就爱戳人肺管子。
　　明明心底关心，嘴上偏跟吞了鞭炮一样，劈里啪啦，炸个敌我不分。
　　“就你屁话多！我徐翠翠前几十年专拿去养孩子了，现在好容易松快松快，正是年轻的时候，不像你这操劳命，再活个五十年也不成问题。”
　　小姥姥知道她这臭毛病，嘴完这个，又瞪一边傻呆呆的托尼宁。
　　“愣着干啥呢，还不快给姥姥头发染上。”
　　宁简回神，赶紧动作起来，连徐青君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隔壁。
　　徐青君拧着眉，又摸出那把锈钥匙，有一下没一下刮着上头的锈斑。
　　蓁蓁写完一门作业，见她还在走神，便伸手拿过钥匙。
　　“姐姐，我不明白，上次宁简哥哥骑自行车走坎儿下来，你都不气，今天小姥姥好好从公路上下来，你怎么生气了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徐青君语塞。
　　总不能如实相告：之前她看宁简就是远洋来的叛逆陌生人，而小姥姥是陪伴多年的亲人。
　　就像看见别人家崽在泥坑里打滚，人多半会事不关己地想：这崽真熊。
　　被问到具体看法，指不定还会礼节性夸赞一句：很有活力。
　　但万一泥坑里那个是自家崽，则会先担心泥坑深不深，崽危险不危险，等确认没危险，一想到这泥崽得自己收拾，被担忧掩盖的怒气就会浮出水面，冲昏头脑。
　　“好吧，就当不一样吧。”
　　看她不说话，徐蓁蓁叹口气，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但是我觉得小姥姥也没错，她又不是我这样的小孩，大人可以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是，但她可以选择不那么危险的爱好，就和织毛线一样。”
　　徐青君压着气，耐心道。
　　“可姥姥不喜欢织毛线啊。”
　　徐青君意外：“怎么会，她每天都织，而且很熟练。”
　　“可姥姥真的不喜欢织毛线啊，我能感觉到。”徐蓁蓁仰起脸和她对视，认真说，“就像姐姐你不喜欢下厨，但饿了又不爱出去吃，也能煮香喷喷的阳春面一样。”

　　小姥姥徐翠翠织毛线的“爱好”，出现在禁猎令下来以后。
　　那时，徐青君刚知道徐碧瑛每季都有打钱来，但从没和她通过话。
　　她在家时，单方面和小姥姥冷战，每天一句不吭，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拉弓练箭。
　　好像这样，就能出掉万恶的徐碧瑛带来的一口恶气。
　　徐翠翠在家也憋得慌，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刚建的新区溜达，听旁人织着毛线聊天，时间一长，也开始上手捣鼓这些软绵绵的玩意儿，充作消遣。

　　徐青君捏着指尖，把蓁蓁的话听进心里了。
　　她又去隔壁看一眼。
　　徐翠翠的染发大业已进入尾声，一头夹花灰发染得乌黑油亮，只在一侧挑染了缕白发。
　　人还是那个人，脸上的皱纹没少也没淡，但看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从前谁见了，都觉得她是中老年人。
　　现在再看，可算把那“老”字去了，人分明正值中年。
　　小姥姥还记着她刚才一番恶语，现在见这个亲孙女，语气凉凉：“怎么着，来看我这要死的老太婆笑话？”
　　徐青君走过去，蹲下身，握上小姥姥粗糙的手，摇摇头。
　　“没有……头发，很好看。”
　　难得见她服软，徐翠翠的尾巴立马翘起来，下巴一抬，从鼻子里哼出气。
　　“那是，小姥姥的眼光还能有差！”

　　宁简在旁收拾着东西，听了这话，忽而想起梦中徐翠翠的取笑：
　　“你还差得远呐！”
　　等祖孙俩和好亲亲热热离开，整个人还呆在原地。
　　他看着镜子里太温柔的眉眼，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发。
　　似乎，很没特点。
　　到饭点，宁简一头黑发里也多了两缕挑染，一红一蓝。
　　一顿饭的功夫，徐家姐妹的视线少说往他头上偏了五次，好像看着他的头发，夹的素菜就会变成肉菜，饭都能多扒拉两口。
　　虽然总有股莫名的寒意缭绕心间，但宁简还是很高兴。
　　他喜欢被人关注的感觉，尤其被徐青君关注。
　　无论那目光是好是坏，他都高兴。
　　只要能被看到。
　　被看到，才有希望。

　　饭后，徐青君看着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开口问：
　　“你们学校应该不让染发吧？”
　　宁简眨眨眼，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我可以把它们藏起来，用发胶固定，就很难被发现了。”

　　就像喜欢你的心意。
　　如果现在开口会被拒绝，那就先藏起来。

　　徐青君眉头仍然皱着。
　　“你心里有数就行。”

　　宁简捣鼓头发确实有一手，一连几个星期过去，中秋将近，都没被发现。
　　他没因为头发受到校方半点批评，却被徐翠翠拉去当苦力推磨了。
　　每年中秋，小姥姥都会自己做桂花米糕，从磨米粉，一直到糕点出锅，全靠人工。
　　因为徐青君嘴巴刁，万一在外买的米粉不新鲜，她也是能吃出来的。

　　至于拉磨为什么不用驴？
　　有句老话叫“懒驴上磨屎尿多”2。
　　不巧，少年时的徐青君正好见过一次，只差当场连胃一起呕出来。

　　徐翠翠今年要做的米糕格外多，尽管徐青君一再强调公司节礼已备好，爱操心的小姥姥仍要另备一份，让大家品味家的味道。
　　所以，连还在小青山自闭的宁淮，同刚放假的徐蓁蓁都被派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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