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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意识逐渐模糊,崔峨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仿佛在无止境地奔跑。
身体如同漂浮在云端,意识却沉入了地底。
……
不知过了多久,崔峨恢复意识时,鼻尖萦绕着淡淡的中药气息,她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视线却模糊地晕开,只剩一片混沌的光影。
几次艰难的眨眼后,视野才逐渐聚拢,最先清晰的,是一截微微飘动的红飘带,鲜艳如血。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并非躺卧,而是正被人支撑着。药草的气息愈发浓郁,那来源正是此刻抱着自己的人。崔峨恍惚地想,这应当是个身量修长的女子。
对方似乎正在她身后忙碌着什么,指尖偶尔轻柔地拂过她的发丝与鬓角。
这时,她才隐约察觉,自己的头发似乎被重新梳理过,且束了起来。
正恍惚间,她听见黎秋的声音轻轻响起:
“崔姐姐……你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崔峨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过去,可这一动,脑后被束起的感觉反而更加清晰。
她下意识抬手,指尖并未摸到预想的发带或簪子,却触到一样仿佛缠着细密的花瓣的东西。
“莫乱动。”身后女子开口,“你神魂受惊,被游荡的精怪侵扰。我已驱走它,并用这‘固魂绦’为你稍束其发,这可助安定心神。”
似是察觉她的疑惑,女子又轻声解释:“上面缀的是随手摘的黄花。秋日正开,气味清冽,我便暂用它固定绦带。”
崔峨怔了片刻,终于在一片茫然中找回声音:“……那我和黎秋,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黎秋连忙开口道:“崔姐姐,你先前应当是被精怪控制了。你突然昏迷之后,父亲……父亲竟派人来追杀我们。我本想带着你逃,你却忽然醒过来——后来是你带着我一路逃出来的,一直逃到了这后山……”
原来,被精怪气息侵扰的崔峨,在神智未清的状态下带着黎秋拼命出逃,直至在此处力竭。恰逢郑彤御剑经过,察觉下方有异,这才发现二人,并看出崔峨身上残留着精怪侵扰的痕迹。
崔峨听罢,半晌没有作声。
头痛虽稍有缓解,记忆却仍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她只依稀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奔跑,至于为何奔跑、如何脱险,全然想不起来了。
“精怪?”她低声重复一声。
“不过是些感天地之气而生的老物罢了。”郑彤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它并未寄居你体内,只是与你短暂接触过。既无害人之心,便也称不上邪祟。若非我常年与妖、精打交道,寻常修士很难察觉这种细微的沾染。”
“它大抵是趁你心魂不稳时依附上来的。你最近……可曾有过什么异于往常的举止?”
郑彤的问话让崔峨心头一紧。
她回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那些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所以说是在那个巷子里发生的?
她强行压下这些,眼前之人虽施以援手,终究来历不明。她垂下眼睫,避开了郑彤探询的目光,只低声道:“我不清楚。”
崔峨觉出草药的味道一直萦绕鼻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奇异的宁神之感,想来是郑彤身上的。
崔峨这才努力侧过脸,真正看清了救她之人的模样。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目疏朗,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袍子,面上的抹额是唯一亮眼的颜色。
“多谢……相救。”她哑声开口,试图稳住仍有些虚软的身子。
郑彤见她动作,虚扶了一下,并未深究她方才含糊的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心些。这于我是小事,倒是你们为何会被追杀,可否告知?”
一旁的黎秋立刻红了眼眶,怯生生攥紧崔峨的衣袖,抽噎着将崔峨听到父亲欲以她为祭品、两人仓皇出逃之事说了,她略去了崔峨昏迷前后那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异状,最后道:“父亲……父亲他定是恨极了我,才、才下此毒手……”
郑彤听罢,眉头微蹙,“以亲生女儿为祭?”
崔峨补充道:“不止如此。与他密谈的,还有一个全身罩在黑袍里的人,黎知慈对其言听计从,恭敬异常。”
“黑衣人?”郑彤又问道,“是一个男人吗?”
崔峨摇摇头,“我分辨不出来。那人从头到脚都罩在黑袍里,脸上覆着面具,声音也刻意压着,听不出男女。”
郑彤闻言,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她开口:“若真如此……我或许知道是谁。”
她轻叹一声,“我乃明月门门主。你口中的黑袍人,其形貌做派,极似我门中数年前叛逃的一人。若真是他……”
“若真是他,”郑彤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么许多事,便说得通了。此人行事,向来不择手段,罔顾人伦。”
崔峨下意识地揪住身旁的一丛野草,指尖用力,竟将它连根拔起,“他……”
郑彤目光望着远方,“他痴迷邪道,早年强行钻研一门阴损秘法,以身试药,遭了可怕的反噬。如今他那副躯壳,从内里便已‘坏死’,如同朽木,时刻都在崩解。”
她顿了顿,“正因如此,他这些年如同幽魂,一直在寻觅、抢夺完好的‘新壳’。数年前,我门中一位门徒便是因为疏忽,被他用邪术钻了空子,生生夺去身躯,来了个金蝉脱壳。”
“如今他出现在安阳郡,与黎知慈这等凡人勾结,所求为何,不言而喻了。他需要一具新的且合适的身体。黎知慈自以为能与虎谋皮,实则是引狼入室,自寻死路。待那邪物准备妥当,黎知慈自己,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推上祭坛的祭品。”
“至于他索要黎秋……”郑彤沉吟,“以血缘至亲为引,或许确是他那邪法所需,能降低夺舍的‘排异’。但这代价,绝非黎知慈所能想象,更非他能掌控。一旦开始,便是将所有人都拖入无底深渊,没有人能把握最终的结局。”
黎秋面容悲切:“……”
郑彤说:“现在我带二位御剑回去,黎道友,你来引路。”
未多看黎秋的神色,“多说无益,先离开此地。黎姑娘,你熟悉附近,由你指路。”
崔峨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自己与黎秋,眨眼间两人已稳稳落在变宽的剑身上。
她还未来得及从方才那番话的冲击中完全回神,脚下剑身便是一震,破空而起。
夜风倏然猛烈。
黎秋猝不及防,低低惊叫一声,下意识攥紧了崔峨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贴靠过来,才堪堪在急速飞升的剑身上稳住。
但只慌乱了一瞬,她便迅速定下神,眯眼辨认着,“往前……朝偏东方向。避开下面那片密林,一直向前,就能飞出后山范围。”
疾风如刀,刮得崔峨脸颊生疼,散乱的发丝更是被胡乱吹起,不断扑到眼睛上,视野一片凌乱。
这感觉让她回忆想起现实里骑电瓶车遇上强风的烦躁,只是此刻的风更猛。
她索性闭上眼,心里想着等到了地方,把头发往后一捋,总能舒服点。
剑行极快,不过片刻,脚下景象骤变,熟悉的黎府屋脊轮廓便映入下方。郑彤并未直落庭院,而是将她们送至府邸外围一条僻静的巷道暗处。
“那邪修既在,我需尽快查探其踪迹,不宜与你们同行,以免打草惊蛇。”郑彤语速略快,“你二人自行小心。”
言罢,她身形一晃,消失不见,留下崔峨和黎秋。
两人对视一眼,黎秋先开口道:“崔姐姐,我想去见……父亲的书房,就看一眼他在不在。”
她的语气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
崔峨明白,她一定是悲伤至极以至于强压情绪。
所以,她点了点头,没多问,只道:“好。一起。”
可越是靠近书房,那股不祥的预感便越是浓重,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终于,经黎秋提示,她们来到黎知慈的书房。
门外无人看守,崔峨心下骤紧,与黎秋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待。
她自己则缓步上前,侧身贴近门扉,屏住呼吸,从那条未关严实的门缝间,向内窥去。
月光自窗棂斜斜映入,太师椅的轮廓隐约可见,背对着门,椅背上似乎搭着件深色衣物,形成的暗影斜斜地拖到门边。
她看不到人,便顺势推开门,对黎秋道:“你父亲不在,这样正好,我们可以好好地找找有没有有利于我们的东西。”
黎秋应好,与她入内。
书房内比外间更暗,浓重的熏香扑鼻而来,黎秋甚至打了喷嚏。
崔峨定了定神,借着月光能看清楚案上收拾得整齐,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她随手翻开几册摊开的书籍,但大多是些寻常经史。
黎秋则在书架处翻找。
书房里极静,除了细碎的翻书声,就只剩滴水声。
滴水声……是哪里漏水?还是……
崔峨道:“小秋,是不是书房内有茶从桌上撒下来了?”
“啊——”黎秋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手指着上方。
崔峨心头巨震,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月光未能照亮的房梁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黎知慈。
他脖颈套在绳索中,身躯僵直,一双眼睛圆睁着,仿佛正从高处死死凝向她们。
滴答声是从口腔、指尖或者是别的地方滴落而来。
崔峨没了镇定,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窒息般的抽气,随即,惊骇着,“啊——”
尖叫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激起了回音。
然而,漫长的几息过去,只有寂静。
强烈的生理不适让崔峨几乎站立不稳。她强迫自己移开死死盯在尸体上的目光,转向身旁身体仍在微微发抖的黎秋。
不能让这孩子独自面对这个。
崔峨喉头发紧,胃里一阵翻搅,“这地方不对劲……我们得一起走。”
她手上用力,想将黎秋拽出去,可黎秋的手腕却像生了根,没有顺从她的力道,黎秋说:“我得留下。就一会儿,他……毕竟是我父亲。”
崔峨的手僵在半空,“可是……”
“崔姐姐,求你。”黎秋打断她,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带着恳求,“我很快就出来,我保证。崔姐姐,如果我出声,我会大声叫你,你来就好了。”
所有的劝说都被这眼泪和哀求堵了回去。她看着黎秋泪眼婆娑却异常坚持的脸,感到一阵无力,她发现自己无法强行将一个“想要最后面对父亲”的女儿拖走,那太残酷了。“我就在不走远。你……一定要快点。”
她没有立刻走开,而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站在廊下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可久久没有声音。
崔峨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对着门缝:“我……去附近走廊和转角看看有没有别的痕迹。你在这里,千万小心。”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完,也不知该如何说完。让一个半大孩子独自面对悬梁的父亲?这太残忍了。
但黎秋很快颤着回答:“我会小心的,崔姐姐,你去吧。”
崔峨忍住呕吐,快步离开。
强烈的负罪感驱使她没走几步又停,“我就在附近!你要有事,就喊我!”
她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迈开步子。
崔峨记得离书房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荒废的后花园,去那里视野开阔些,可周遭太静,她忍不住在心里唤系统忍不住唤系统,“你冒个声音。”
“嗯。”
崔峨:“……”情绪方面确实好多了。
没想到会再在黎府见到裴尹生。
东方的天际线已透出一线灰白。
漫长而恐怖的一夜,似乎终于熬到了尽头。
此刻,在这荒芜渐明的花园中相逢,彼此似乎都避无可避。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崔峨是惊骇失语,裴尹生是静立未动,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晨霭中默然对立。
崔峨几乎要疑心他是否在此处安了家,方能这般恰巧。
秋日里本就不多的花色,在荒园中更显寥落,唯剩几丛晚开的紫薇、几树绚烂的栾华,以及一片正开到深浓的含着些湿意的秋海棠。
他提剑立在紫薇的残红与栾树的明黄之间,身影半掩于海棠扶疏的叶影里。
她下意识望去,裴尹生却已移开视线。
只那一瞬交错,她已看得分明,他的剑上正滴着血,一痕一痕落进土里。
而那片湿漉漉的秋海棠旁,一颗头颅面朝着天光。
半边脸近乎溃烂,完好的那侧却是杏花白相,凝着似惊似笑的神情。
刺激,太刺激了。
崔峨胃里猛地一绞,所有声响噎在喉头,连呼吸也窒住。
她能想象出来,这人定是在极度恐怖与痛苦种死去的,以至于露出这样的“笑”来。
它歪斜地倚在花根处,沾着露水和泥污,远远望去,竟像是一颗从这腐烂与秾丽交织的泥土中,畸形生长出来的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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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学学如何碎片化叙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