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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的李厌
针尖斜斜刺入皮下半寸,姚莲轻捻银针,李厌感觉后颈传来一阵由浅至深的胀痛。
她很熟悉这种感觉,这是即将去往无间地狱的先兆。
自记事起,每隔百日,她就要受一次“针刑”。
说是刑罚,其实是弱堂强行激活内力的方法,全身上下百种穴位,用或滚烫或冰冷的粗针扎透,再引天雷相击,以此打通周身经脉穴府。
先是酸麻胀重,电流顺着肌理灌入体内,筋骨脏腑无不震痛尽裂。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筋脉拘挛,体感失衡,五感颠倒,天旋地转,冷热交替,呕吐失禁……
若换常人来受这样的痛苦,不出一年就会沦为痴呆废人。
但,她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她熬过了永无止境的折磨,因此,内力突飞猛涨,一日比一日雄厚。
她乐见功力进益,也逐渐习惯了痛楚,但求生的本能,终究难以克制。
姚莲起初进针进得还算顺利,针下沉紧滞涩,此为“得气”。正略松一口气,李厌丹田深处,一股凶猛内劲突然暴冲而出。暴露在外的针体受内力催动,疯狂摇晃震颤,晃出残影重重。
姚莲心道不好,立即撤针,但为时已晚。
她速速以掌根抵住李厌后心,厉声喝道:“试着控制内息,重整吐纳,别害怕,放心交给我!”
李厌的意识飞速涣散,与此同时,内力彻底失去控制,轻而易举冲开了闭锁的穴位,在体内自行汇成一股,朝着姚莲施下的银针反击。
针意徐徐图之,内力蛮横刚猛,两股力劲聚于风府穴,相互对冲,纤细的银针率先承受不住,“噔”一声铮鸣——
这七寸长针,竟被李厌生生震断,凭空折成了两截!
姚莲脸色大变,冲着竹屏外头急呼:“取磁石来!”
应骁本在外间坐镇,听了姚莲指令,马上起身跑腿。
半根银针断在了李厌风府穴内,淡淡的青黑色以针眼为中心,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
李厌浑身冷汗涔涔,额角青筋暴起,锐痛沿着督脉直逼大脑。
她一动不敢动。
断针入穴,随气游走,牵一发动全身的痛楚,无人比她更了解了。
姚莲也没好到哪里去,并指如风,连点李厌几处大穴,仍然于事无补。
应骁取来姚莲要的东西,风一般闯进里屋,顾不得男女大防,撩开纱帐直冲到床前。只见李厌嘴唇乌紫,伏在榻上抽搐不止,着急问道:“怎么回事?”
姚莲抹了一把汗,将方才的情况简单道来,道:“针断了。我先试着用磁石把断针吸出来。”
姚莲以两指夹住磁石,紧贴着李厌的后颈缓缓移动。断针受磁性引导,在经脉中游走,皮肤被针顶凸起一道细长的痕迹,宛如一条肉里蜿蜒蠕动的蜈蚣。
“噗”一声,断针破皮而出,李厌忍不住痛呼出声。
姚莲连忙拿镊子同平刃刀取出断针,再用三棱放血针放清毒血。
针虽取出,但那股反抗的内力仍在她体内逆乱窜动,姚莲无从下手,凝眉道:“不成,她不信任我。她多与我对抗一时,就要多耽搁一时,如此这般,不仅伤及经脉,更会重创阳气根本。”
忍不住大骂:“我姚元仪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倔成这样的!我又不会害她!属驴的吗!”
应骁略一沉吟,从腰间拔出横刀,刀光如水盈室。
姚莲一诧:“你做什么?”
应骁不答,将刀柄塞进李厌手中。
李厌神志模糊,但下意识握紧了刀,恍恍惚惚半睁开眼。
应骁蹲下身,牵着她的手,把刀刃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你看,我的命在你手里了。”应骁说,“若我和元仪要害你,你一刀砍了我就是。这样,你能安心了吗?”
两个时辰过去,明月悬空,夜已深静。
医仆拿着剪子修去烛芯,烛光一晃,烛影被扯得很长,映在青绿的纱帘上,随风而动,飘摇不定。
姚莲净了手,把血巾子扔进铜盆,脚步虚浮地走出里间。青色的衣袍上,胸背被汗水濡湿一大块。
应骁跟在后面出来,在桌边一屁股坐下,拎起茶壶对着嘴灌了半壶冷茶。
疗伤途中并不顺利,李厌时而清醒时而昏厥,甚至在半梦半醒之间,抓着应骁塞给她的刀从榻上跳起来到处乱砍,给姚莲吓得不轻,说这是邪气入脑,走火入魔了。
应骁一边上蹿下跳躲,一边称赞她的刀法大开大合,甚有返璞归真之境。
她体内积弊颇深,内息狂乱,单靠行针无法压制。应骁便为她源源不断地输送真气,布气固本。以至于到最后,他和姚莲反而是三人之中最虚疲的两个。
李厌终于安定下来。
彻底失去意识之际,她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趴跪在地上,冲二人深深一拜。
“救命之恩……定当以命相报……”说完就一头晕了过去。
姚莲同应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应骁啧啧,“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只怕一觉睡醒,又要追着我喊打喊杀。”
姚莲没空说闲话,急忙指挥道:“赶紧把人搬上榻来,莫让寒气外侵。”
李厌瞧着劲瘦,实则浑身腱子肉,比看上去沉许多,应骁这时候虚得很,单手抱起她,好似在抱一头牛犊子,差点把他仅剩的右手也给压折。
折腾大半夜,总算尘埃落定。
应骁喝完了水,冲姚莲摆摆手:“你歇着去吧,今夜我守着她。”
姚莲看了看那只空了的茶壶,凉凉地说:“你为她耗费了不少内力,现下精元已然亏损,再饮寒食,只怕要连夜腹泻。”
应骁一笑:“我根基雄厚着,这才哪儿到哪儿。”
“内息耗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姚莲张了口,“你对她……”
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罢了,你的事我也懒得管。替我瞧着她们吧,还有那金三娘子更得小心,她身子弱,夜里若又发起热,及时唤我。”
“金娘子”说的便是云容,因她一张美人皮在黑市价值三百黄金,应骁便随口给她胡诌了个“金三”的名字。
应骁翘起二郎腿,不由分说地拒绝:“派个徒弟来看着她就是了,我也是伤残,没工夫同时伺候两个。”
姚莲挑着眉,颇为纳罕。
这金娘子的姿容可谓是天上有地上无,若不是刻意对外保密,只怕垂涎三尺的男人们都要挤破医署门槛。应骁竟然熟视无睹,一双眼睛全吊在那个属驴的小疯子身上。
姚莲暗暗腹诽,估计此人年少时就已尝遍世间绝色,凡俗女子再美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总不好逼着身残志坚的上司替自己看管病人,姚莲临时找来两名口风紧一些的徒弟,帮辅应骁守夜。
姚莲一走,屋子安静下来。两名徒弟受师父嘱托,去药堂抓了药材,在院子里熬安神汤。
以免李厌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哪根筋搭错了,又要大闹三界。
院落里传来“咕噜咕噜”汤药滚泡声,两个小医官悄声讨论着药材配比,月光静静洒进窗棱,将青石砖地照得冷白一片。
应骁起身关了窗,偶尔有衣物布料摩挲的声响。
李厌躺在床上,背对着应骁,一切动静尽在耳中,脊背绷得僵硬。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睡不着就起来吧,咱们聊聊天。”
李厌顿了顿,一个骨碌翻起身来。
二人四目相对。
片刻,李厌率先移开视线。
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应骁。
她内力充盈、大病痊愈,这是他给的好。
云容被俘,自己受制于人,这是他使的坏。
如此矛盾,她不能知恩不报,也不能轻易地付与信任。
她有点恼恨月光太亮,若此时天色黢黑,她大可以悄悄借着黑夜溜了就是,总不至于跟他大眼瞪小眼。
应骁含着笑问:“怎么不睡了?”
李厌诚实地说:“旁边有人,睡不着。”
“我打搅你了?”
李厌摇头,她沉默一会儿,道:“我有问题想问。”
应骁温和地示意,“请问。”
李厌攒了一肚子问题,比如,为什么知道云容的名字?为什么知道她们到仂沙的来意?为什么把她们困在这里、却又给她们治病?为什么愿意花费那么多内力给她传功?为什么老说奇怪的话?为什么露出奇怪的表情?为什么让她把刀架在脖子上?为什么对她笑?
脑子都快转冒烟,李厌直愣愣开口:“为什么。”
应骁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你想问的问题了?”
李厌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犯了个傻,很是难堪,当场就想破窗跑路。
“轮到我了吧?”应骁笑着说,“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李厌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应骁拿出一张纸卷,在她面前摊平,轻描淡写地解释:“海捕文书上面,没写你的名姓。”
纸上画一敷衍画像,正是她的悬捕令。
李厌的心往下一沉。
她盯着应骁,眼神慢慢变冷。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她们还是暴露了。
如若他想把她们扭送官府,那他就是云容最大的阻碍。鉴于他的恩,她不打算要他的命,那就先把他弄晕,然后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去,等到她带云容顺利远走高飞,届时,他的同伙也应该把他救出来了。
再不济,还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趁他不晓人事之时,点穴封住他的武功,一路上挟将军以令士卒,保她们平安离开大徽境内。等到了勃律贺国,就给他一匹马,放他自行离开……
应骁对李厌的盘算似乎一无所知,收起那张文书,仿佛这只是一张普通画像。
“你的小名叫‘阿厌’吧?是大的‘雁’,还是小的‘燕’?”
李厌戒备地盯着他,没有接话。
应骁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写出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我姓应,单名骁,是这里的将领。”他循循善诱,“你的名字、你的样貌,在官府眼中都是秘密,无人知晓。我可保你安全无虞。”
李厌拧紧了眉头,又一次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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