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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天气变得极不稳定。
闷热了数日后，天空终于积攒了足够的能量，一场声势浩大的雷暴雨席卷了城市。
天色在下午三点就暗沉得如同夜幕降临，不时划过的闪电将室内照得惨白，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林渐青正坐在电脑前整理书稿，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让她有些心神不宁。每一次雷声炸响，她的心脏都会下意识地收紧。
她起身想去倒杯水，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社区中心张女士。
“林渐青！”张女士的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异常焦急，“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打扰你！你现在方便来中心一趟吗？就一会儿！”
“现在？外面雨很大...”林渐青有些错愕。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是圆圆。”
张女士的语气几乎是恳求。
“她妈妈刚才打电话来，她临时有急事被叫回公司，本来拜托邻居接圆圆，但圆圆看到天气这样，突然情绪崩溃了，不肯跟邻居走，躲在阅读角的小帐篷里怎么都不出来，一直在哭...我试着哄了，没用，她嘴里一直在念叨林老师…”
圆圆。那个给她粉色石头，像小蘑菇一样安静的女孩。
林渐青几乎没有犹豫。
“我马上过来。”
她套上雨衣，抓起伞，冲进了风雨里。
伞在狂风中几乎立刻被吹翻了面，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肩膀。路上看不到行人和车辆，只有肆虐的风雨和偶尔疾驰而过的车灯。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被一种陌生的紧迫感填满——为了那个被困在恐惧中的孩子。
社区中心里灯火通明，却显得比平时空旷安静。
张女士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她像看到了救星。
“真是麻烦你了！她就在老地方...”
阅读角那个印着星星月亮的小帐篷，拉链紧闭着。
林渐青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的呜咽。
林渐青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她甩了甩雨衣上的水，轻轻走到帐篷边，没有拉开拉链，只是蹲下身，用平时讲故事时的音量，温柔地开口：“圆圆？是我，林老师。
里面的哭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响起来，带着更多的委屈。
“外面雨好大，雷声也好响，是不是？”林渐青继续说，声音平稳，“我也有点被吓到了呢。所以过来找你啦。”
帐篷的拉链被从里面拉开一条小缝，一双哭得红肿、充满恐惧的大眼睛露出来。
看到真的是林渐青，圆圆嘴一瘪，眼泪掉得更凶了。
“老...老师...怕...”她哽咽着，语不成调。
“嗯，我知道，害怕很正常。”林渐青保持着蹲着的姿势，让自己和圆圆处于同一高度，“我可以坐在帐篷外面陪你吗？等雷声小一点我们再出去。”
圆圆抽噎着，点了点头，又把拉链拉上了。
林渐青就真的靠着帐篷坐了下来，背对着那个小小的、颤抖的空间。
帐篷布很薄，她能感觉到里面小女孩的体温和细微的颤动。
外面的雷声又一次轰隆炸响。帐篷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
“这个雷声真的好响啊，”林渐青像是聊天一样说道，声音透过帐篷布传进去，“像天空在打鼓一样。不过你看，这栋楼很结实，我们在这里很安全。而且雷公公是在帮我们赶走天上的热气呢，打完雷，明天天气就会变凉快啦。”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下意识地，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着现象，提供一点点可能的解释和安慰。
她想起自己恐慌发作，周医生那种稳定而包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抚。
她不会试图让圆圆立刻停止哭泣，只是坐在那里，陪着，时不时说几句话，告诉圆圆她在这里，告诉她们很安全。
过了一会儿，拉链又被轻轻拉开。
一只小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渐青湿漉漉的雨衣袖子，然后又缩了回去。
“老师的衣服湿了。”圆圆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啊，因为外面雨很大，老师急着来看你，就跑得快了点。”林渐青老实回答。
“...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呀？应该谢谢圆圆让我有个理由可以出来冒险呢。”
林渐青尽量让语气轻松起来：“而且湿了也没关系，等一下擦干就好了。就像小花小草被雨淋湿了，太阳出来晒一晒，就又精神了。”
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抽泣声渐渐变小了。
“老师...”圆圆的声音细微地传来，“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
“...安静的故事。”
林渐青想了想，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和偶尔闪过的电光，开始讲一个自己临时编造的故事：
“好啊。嗯...从前啊，有一片很大的森林，森林里住着很多小动物。有一天，也像今天一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打了很响很响的雷…”
她讲森林里的小兔子怎么害怕地躲进树洞，小松鼠怎么用大尾巴挡住洞口，小鸟怎么唱着歌安慰大家。
故事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但她讲得很慢，很轻柔。
“...后来啊，雨慢慢变小了，雷公公也敲累了鼓，回家睡觉去了。太阳公公悄悄从云后面露出一点点笑脸。小动物们从树洞里、家里探出头，发现森林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空气变得好清新，草地上还长出了好多亮晶晶的小蘑菇…”
她讲着讲着，感觉到帐篷里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悠长。背后的那个小身体，不再剧烈地颤抖了。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远去，雨声也变得淅淅沥沥。
帐篷的拉链被完全拉开，圆圆钻了出来，眼睛还是红的，但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
她默默地挨着林渐青坐下，小身体靠着她湿漉漉的胳膊。
张女士远远地看着，松了一口气，对林渐青投来感激的眼神。
又坐了一会儿，圆圆的妈妈急匆匆地赶来了，浑身湿透，满脸歉意和担忧。看到安静地坐在林渐青身边的女儿，她几乎要哭出来。
“真是太谢谢你了，林老师！我真是...”她有点语无伦次。
“没关系，圆圆很勇敢。”林渐青轻轻拍了拍圆圆的背。
圆圆站起来，走到妈妈身边，拉住妈妈的手，然后又回头看了林渐青一眼，小声说：“谢谢林老师的故事。”
林渐青笑了笑：“圆圆不客气。下次打雷，我们可以一起数雷声之后过了几秒才听到声音，就像玩游戏一样，好不好？”
圆圆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
离开社区中心时，雨已经差不多停了。
天空被洗过，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灰蓝色。
林渐青的雨衣还是湿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她的心里却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在刚才那一个小时里，她没有时间焦虑自己，没有空间恐慌发作。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更需要帮助的小女孩身上。
奇妙的是，在努力成为别人的临时锚点时，她似乎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支点。
她回想起圆圆最后那个淡淡的笑容，和那句感谢。
疗愈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或接受。它是一个循环，一种共振。
你倾听，你也在被倾听；你尝试理解他人的恐惧，你也在驯服自己的恐惧。
暴风雨依然会来，但或许，她已经开始学会如何在风雨中找到躲避处，也成为别人的躲避处。
她慢慢走回公寓，湿透的鞋子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路过一个小水洼时，她停下脚步，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路灯的光晕，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却依然明亮。
她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机，录下了此刻雨后街道的声音。
稀疏的车声，滴答的屋檐水声，远处隐约传来。
这是生活的声音。
嘈杂，有时令人不安，但始终在继续。
而她，正慢慢地，学习如何更好地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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