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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措(一)
天冷了,冬天的到来标志着又一个四季轮转即将结束。
南阳侯府内,殷夫人正看着布匹店送过来的料子,想选几个好看的颜色和纹样做冬衣。
尚吉喜气洋洋地跑回来,一把搂住她的肩:“娘,明天有空吗,去街市看好戏。”
殷夫人知道她说的什么,嗔道:“行刑有什么好看的,我可不去。”
尚吉一屁股坐下,手肘搁在桌上,手捧着脸得意地想象:“大仇得报可是喜事呀,他们今天就吓得尿裤子了,想想明天他们受五马分尸之刑,多大快人心!”
半年前,尉迟信回来时,还押了几个赤狄的俘虏,他们都是赤狄军的高级将领,那单于图尔满不愿被俘、在沙场自尽,尚吉还可惜不能亲自审问他。尉迟信抓到俘虏后大致审问过,才得知朝廷中有通敌叛国之人,便先以密函告知皇帝,再请令押解这些重要俘虏回都城。
他们供出的人之一是宗正员吏窦元凹,他被暂时关押牢中。尚吉从陈启处听说此事后便立刻请缨,把俘虏和犯人交由廷尉司,她亲自审查。
她的父亲死在边疆,死在赤狄人的手里,若说有人能够谋害父亲,那首先必定是跟打仗的人有关系,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查清真相的机会。
正是经过数月的盘查,尚吉最终将定罪书交给陈启,确定窦元凹等人通敌叛国、谋害重臣之罪,定了他们五马分尸之刑。
“好啦好啦,那五马分尸的刑罚就说到这吧。”殷夫人可不想再听她详细描述行刑的惨状了,“你在牢里的时候我可担心了,要是他们真敢对你不利,我拼上性命也一定要叫他们好看!你之前只告诉我,他们承认了曾经对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你现在好好说清楚,他们到底怎么说的?到底干了什么?”
“母亲,你别急,听我细细道来。”她给殷夫人倒一杯热茶,“忠诚勇武之人流芳百世,而阴险狡诈之辈必会自取灭亡!”
父亲不会对敌人没有防备,她不相信那个被她十八箭射死的庸人可以取他性命。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什么是暗箭?身后射来的箭才是暗箭,同伴的牙才是毒牙。
当时没有证实的猜想,她会慢慢地一一证实。
*
留芳楼的雅间内,几个青年喝着酒听着曲,时不时说说笑笑。其中唯独一个人满面愁容,只顾着喝酒。
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你这是什么反应,从出来到现在,一直苦着脸。绿珠,倒酒!”
“啧,喝你的酒。你不是我,你懂个屁!”
“好心劝你你骂人做什么……”
其他人开口劝道:“好啦好啦,别吵了,喝酒喝酒。”
一个吊梢眼的青年斜睨他一眼,“呵呵”笑道:“就是,咱们跟岑家可不一样,人家如今越发受重视,跟丞相、大司农、廷尉关系越发好了,自然瞧不起咱们了。”
被挖苦的人正是平准令岑连,尚书令岑遥的侄子,其祖父曾是学子监祭酒。
听了这话,他气得一把扯住吊梢眼的领子:“你什么意思?讽刺岑家还是讽刺我!”
旁边的人原本见夜深就要到隔壁过夜了,便纷纷上前拉开他们,将岑连送出门去。
“别再让我看到你!给爷滚!”
岑连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还给了身边的随从几个耳光。
这最近是真不对劲!
一个月前,岑遥寿宴,廷尉尚吉送来了两大车的字画、花瓶和绸缎,在众人面前盛赞岑家,说是陛下对岑家十分看重,丞相也亲自题字祝寿。这本是荣耀,但为了避免旁人妒忌,尚书令私下还是命令他们在官场要谦虚谨慎。当时他还觉得叔父过于小心。
后来,尚吉又是常带各位官员来拜访,又是推荐岑家的人写治理奏书,还要带岑家一同参加秋猎。
就算是岑连,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秋猎后,每位同去的大臣都收到了一个木盒,精致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朵花。
随木盒一同递来的信上写,秋日百花开尽,而此花盛放,特赠与众卿同赏。
问题不在这朵花上,问题在于,其他人打开的盒子里头都是一朵单头花,而岑连的匣子打开后,却是并蒂的。
准确来说,只有岑家的两个木盒里,装着并蒂花。
送盒子的公公只说盒子是相同的,只是凑巧。
回去后,岑遥在书房阴沉着脸,问他是否有做什么出风头的举动。可岑连挠破头也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出了书房,他越想越郁闷,便来喝酒作乐。可酒喝完了,乐没作成,他边走边踢路上的石子、野草。
见鬼,他就一个平准令,管市价的,明明有兄长叔伯,硬是被说年轻人需要机会,被安排写什么赋税调整的文书。
伴君如伴虎是真没说错,皇帝在搞什么,成心不让他们岑家好过是吧?那皇帝干的莫名其妙的事,怎么骂到他头上来,有本事去未央宫骂皇帝啊,关起门来骂自家人算什么本事!受了这么久窝囊气,连同僚也见不得他好,慢慢开始排挤他,一群人有说有笑,他一来就闭口不言。
他趔趄着往前走,气得忍不住骂出声来,心里想的全都倒出来了,最后只骂道:“害我这么不顺心,狗皇帝去死吧!”
“大胆!哪来的醉汉敢当街辱骂陛下!”
身后冷不丁传来喝止声,他回过头,看见尚吉的脸,吓得酒醒了一半。
“给我拿下此人!”
岑连连忙跪下道:“南……南阳君,是我,我是岑连,尚书令的侄子。”
尚吉不给他面子,冷声说道:“不管你是谁的侄子,我只听见方才有人对陛下大不敬,还有什么要说的,进官府再解释吧!”
*
第二日下朝之后,岑遥专门在未央宫外等着尚吉。
岑遥两鬓斑白,背也微微驼了,但却不显老态龙钟,他侧着身子,背手等尚吉走来,没有看她。
“尚廷尉请留步。”岑遥的声音缓慢而坚实。
“岑尚书令?何事?”
“廷尉开门见山便是。”今日她没有上奏,也未听闻她要以什么罪状弹劾,岑遥就知道,她正是在等着自己找来,“我那侄儿一夜未归,不知怎么冲撞了廷尉。”
“噢,昨夜的事,平准令岑连。他哪里是冲撞我,他说的话,那可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廷尉用词好严重。”岑遥这才抬眼看她,“莫不是听错了?”
“‘去死’二字,还不算大逆不道?难道这在岑家,是司空见惯的话吗?”尚吉不想让人听到,问得小声,但岑遥听得一清二楚,瞪大眼睛。
尚吉看看四周,领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岑遥上下打量尚吉:“那么,昨夜这么晚了,廷尉又为何会在大街上,正好遇见我侄儿?”
尚吉冷哼一声:“尚书令,你可别搞错重点了,我在都城难道不能自由走动?我想什么时候出现在街市上,就什么时候出现在街市上,何须解释。尚书令今日找我若是为了兴师问罪,那真是找错人了,假若我有心害你们,别说等着被反咬一口,此刻我根本不会见你!”
捧着岑氏一族,再让其摔下。他们对她用过的官场斗争那一套,她也给他们尝尝,等着有人气急败坏时露出马脚。她知道岑连性格冲动、嘴上没把门,特意派人留意他好几日,昨夜的收获是意外,但也不完全出乎她预料。
岑遥听她的意思并没有要禀报皇帝,思忖片刻:“尚廷尉,此事原是误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我侄儿回家?”
“朝廷命官,第一要为百姓请命,第二要为君王分忧,敢问岑尚书令,如果发现有人对陛下有不臣之心,你会怎么做?”
“岑家一向对大启忠心耿耿,这是人尽皆知,无稽之谈自然是无需放在心上。”
“误会一场便最好了,但我凭什么冒险,相信你的侄子是清白的?”眼看尚书令就要发火,尚吉话锋一转,“不过,岑家受皇恩深重、鞠躬尽瘁,这我也看在眼里,要我说,也许真是误会。”
“尚廷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岑遥被她的反复无常弄得糊涂。
“尚书令也知道,处置结果可大可小。往大处说,性命不保;往小处说,口头教训教训便是。是大是小,得看尚书令你怎么想。说到底,要是为这么件事,令尚书令伤心,令皇上失去一个好臣子,让君臣离心,我怎么会这么做呢?”
岑遥听出来了,她就是要一个放岑连的理由:“不知道廷尉想要我做些什么?”
尚吉挑挑眉:“尚书令还记得,从前华鸾香府将被官府合并之事吗?你当时劝我不要固执、忤逆先帝。”
岑遥没想到她时隔数年,这个时候还来算账,模糊地回答:“记得,后来华鸾香府不是没有被合并,还为先帝寻找仙方药材吗?岑家可并未插手过华鸾香府的生意。”
“你说得对,当时我确实太固执。今时不同往日,我是廷尉,华鸾香府是皇家半个药库,陛下非常看重,也不会喜欢有人对关乎皇室健康的东西虎视眈眈,甚至是联手针对。岑家是没有插手过华鸾香府的生意,那是因为没有机会。我还记得,岑家与方道衡方大司农等人,都严词要拆分、取缔华鸾香府,不知道当时的二位到底有何意图?”
“廷尉!何以今日突然生疑,如果是陛下不放心,我便亲自去请罪,如果是廷尉故意刁难,我也不会甘心承受!”
“尚书令不要生气,我并非要审问你,你侍奉陛下,他也没有生疑,我今天只要一句话——到底为什么,毫无利益关系的岑家要这样对华鸾香府?”
“这一句话,你希望我如何回答?我怎么知道我的答案,是不是廷尉想要的?”
“我只要真相,你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后果,不是问罪、不是算账,不管你说什么原因,我都接受,但真假我自能分辨。我只是要提醒你,如果是假的,岑连一定回不去,不但如此,近来削弱尚书令权力等奏事,我会全数支持。”
仅一臂的距离,尚吉没有躲开对方的眼神,反而凑得更近:“难道岑家真的想跟尚家和殷家一直过不去吗?又或者,在这动荡官场中,我们有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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