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她登基的？

　　永昌城的春深，渐渐染上了夏初的潮热。海棠落尽，庭院里换上了郁郁葱葱的芭蕉，宽大的叶片在夜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安歌指间捏着一枚新铸的金币，对着烛光细看。金币边缘锐利，浮雕着瑞国的凤纹，中心却有一个极细微的孔洞，对着光看，能透出一点亮。这是内库熔铸金砂时发现的弊病——金砂纯度不足，掺杂了其他贱金属，熔炼后便留下了这般瑕疵。

　　“海西国那边，对上次的金砂颇有微词。”马染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她依旧穿着那身青色官袍，盲杖搁在膝边，“虽未明说，但下次交易，恐会压价，或要求以更多实物抵扣。”

　　赵安歌将金币丢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纯度不足，是我们的问题。告诉海西使者，下次支付，三成用这批金币，七成用新开的东境玉矿抵换。他们喜好玉石，这个筹码，他们不会拒绝。”她顿了顿，“另外，让玄氏暂停两处小矿的开采，集中人力，攻克西山那条难啃的金脉。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纯度九成以上的金砂。”

　　马染应下，却又道：“殿下，西山金脉岩层坚硬，耗费甚巨，且……死伤颇多。”

　　“抚恤加倍。”赵安歌的声音没有起伏，“告诉他们，为国捐躯，家小由国库供养至三代。但金砂，必须如期足量。”

　　马染不再多言，由随从搀扶着退下。她知道，殿下决定的事，从无转圜。国库如同一个饥饿的巨兽，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银填喂，才能支撑起那庞大的军械制造和边境的暗流较量。

　　颜永呈上的进度册子，每一项后面都跟着惊人的数字。弩机已造百张，战船龙骨铺设过半，锁子甲片堆积如山，等待编织。工匠坊日夜不息，炉火映红半边天。钱，确实如流水般花出去，换来了实实在在的武备，也换来了朝堂上几大世家愈发沉默的注视。

　　赵安歌能感觉到那无声的压力。玄氏、赤氏等家族，近来越发安静，递上来的奏疏也多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他们在观望，也在积蓄。科举之议，她只在南斐面前提过一次，便如石沉大海，再未提起。此刻触动世家利益，无异于自断臂膀。

　　她需要另一条财路，一条不那么依赖世家，也不至于竭泽而渔的路。

　　给李桑的密信，在三日后有了回音。

　　昭国使臣秘密抵达永昌，带来的不是国书，而是一份清单。清单上罗列了昭国急需的物资：精铁、战马、疗伤药材，甚至还有瑞国特产的几种□□。而昭国愿意支付的，是边境三座盛产铜矿和皮货的城镇，以及未来五年赋税的三成。

　　李桑果然动了心。空手而归的恼怒，加上西境局势的微妙变化，让他急于寻找外援和资源，哪怕是与潜在的对手做交易。

　　赵安歌在御书房偏殿接见了昭国使臣。她没有坐在主位，而是与使臣隔着一张紫檀木长案对坐，南斐坐在她身侧，姿态雍容，沉默地表明着“二圣临朝”的格局。

　　“贵国的条件，颇为丰厚。”赵安歌指尖点着那份清单，语气平淡，“只是，精铁与战马，亦是瑞国军需根本。药材与弩，倒可商议。”

　　不同于当初出使恒国的段戊夫，这次来的使臣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闻言并不意外，微笑道：“殿下所言极是。但我昭国诚意十足，若殿下能酌情增加精铁数量，我国陛下愿再让半成价格。”

　　赵安歌垂眸，看着清单上“精铁五千斤”的字样，脑中飞快计算着国内产能与库存。半晌，她抬眼，目光锐利：“精铁，可增至两千斤。药材翻倍，弩机五十张。这是底线。只是我们需要黄金交易。”

　　使臣沉吟片刻，与副手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躬身：“殿下快人快语，外臣代我国陛下，应下了。”

　　盟约初步达成，细节自有下面的人去扯皮。使臣退下后，南斐才轻轻开口：“与虎谋皮，须防反噬。”

　　赵安歌揉了揉眉心，偏头痛似乎又要袭来：“母亲，我们缺钱，李桑缺物。各取所需罢了。等他缓过气，或许就是刀兵相向之时，但至少现在，这笔交易能解燃眉之急。而且……西境越乱，李桑越需要倚重我们，短期内，他不敢妄动。”

　　她需要这喘息之机，用昭国的钱和矿，养瑞国的兵与器。

　　夜深人静时，赵安歌独自站在舆图前。西境那片代表赵元英的阴翳，颜色似乎淡了一些，旁边却多了一些代表韦家和其他小股势力的杂乱标记。赵玠的势力范围依旧庞大，这些时间他也没闲着，处处掣肘着她的商路，迫她之能走海上和绕路更远之处，她出兵偷袭几处地方，也不算什么。

　　阴影里传来极低的声音：“查到了。三十年前，侍奉前朝太妃车驾的马夫，共有七人。其中三人已故，两人下落不明，一人迁居南境，还有一人……名叫黑牙，曾在太妃宫中担任厩奴首领，赵琰出生前后那几年，他当值最勤。后来不知何故，暴病身亡，家人也不知所踪。”

　　黑牙。赵安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听上去就随口而取的贱名，却可能牵扯着龙椅下最肮脏的秘密。

　　“查他暴病详情，掘坟验骨。还有，找到他的家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空气微动，阴影重归寂静。

　　赵安歌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润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的沉闷。她看着漆黑无星的夜空，仿佛能看到那本《马夫夜宿龙床记》正化作无数无形的刀片，在西境、在彦国、在每一个权力场中飞旋，切割着人心与联盟。

　　谣言是刀，金钱是骨，刀兵是胆。

　　而她，必须同时握住这三样东西。

　　殿外廊下，郁连华不知何时静静而立，手中端着一碗新煎的安神汤。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窗，看着赵安歌映在窗纸上的、略显单薄却挺直如松的身影。

　　药香袅袅，混着夜风里的土腥气，在这永昌的深春夜里，慢慢弥散开来。

　　郁连华道：“吴将军刚病逝了，身上旧伤发作，死的痛苦。他的侄子接替他的位置，叫作吴朝。”

　　赵安歌颔首，“知道了，举国哀悼，极尽追荣吧。赐他个‘忠武’的谥号吧。”

　　颜永在外，吩咐人着手去办。

　　她喝了一口郁连华送来的安神汤，准备思考如何制衡李桑，免得最后人财两失。

　　什么才是他的命脉，他最在乎什么？

　　这样一尾滑不留手的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