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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意识就像被卷入漩涡,猛地坠向更深——但坠入的不是黑暗,是带着潮湿水汽的风。
风里有白兰花的香气,混着老城区青石板路被雨打湿的味道。沈漠川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老楼道里,手里还拿着个玻璃杯。
三楼的窗户亮着灯,窗帘缝隙里漏出的光在楼梯转角投下一小片暖黄。他记得这个场景,那天他刚把东西放在门口,就听见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江野带着哭腔的呼喊。
“沈漠川!你给我出来!”
心脏猛地一缩,沈漠川几乎是本能地想推开门,想告诉那个在楼下急得团团转的人“我在这儿”。可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门把,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梦里的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他能清晰地听见江野撞开单元门的声音,听见他在楼下仰着头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里的哭腔混着风声,碎成一片一片的。
“沈漠川!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出来好不好?我们好好说!”
“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走的……”
沈漠川靠在门板上,他想回应,想告诉江野他就在这儿,日记本他看到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全都知道了。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楼下的呼喊突然停了。
沈漠川的心跟着悬了起来,贴着门板屏住呼吸。过了几秒,他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然后是人群的惊叫。
那声音太响了,像重锤砸在冰面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沈漠川猛地推开门冲下楼,楼梯间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一层层亮起来又暗下去。他跑得太快,在最后几级台阶上绊了一下,膝盖磕在水泥地上,渗出血来也顾不上疼。
单元门口围了好多人,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沈漠川拨开人群挤进去,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刺目的红。
江野躺在马路中间,额前的碎发被血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旁边停着一辆变形的货车,司机正瘫在地上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江野……”
沈漠川想走过去,想看看江野是不是只是睡着了,想把他从冰冷的马路上拉起来。可双脚像被钉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拍打着他的耳膜。
“这小伙子太可怜了,跑这么快干嘛……”
“好像是在追什么人,没看路……”
“流了这么多血,怕是不行了……”
不行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沈漠川的心脏,疼得他几乎窒息。
沈漠川的膝盖突然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他只觉得浑身发抖,嗓子堵着发不出声音。
原来人在极致的痛苦里,是不会哭的。
后来的事,沈漠川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记得警察来问了很多问题,他一句也答不上来。
那天晚上,沈漠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没睡。窗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了笔记本。看到最后一页那些被墨水晕开的字迹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如果我找到他,一定要告诉他……】
后面的字被晕得看不清了,可沈漠川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说,他看到了,他都知道了。
他想说,他不生气了,一点也不生气了。
他想说,其实他也一样,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可他再也没机会说了。
日子好像还在继续。沈漠川每天按时去学校,按时回家,按时刷题。只是他不再戴眼镜了,因为江野不在了,没人会笑他“眼镜蛇”了;他开始吃辣了,因为江野不在了,没人会皱着眉抢走他手里的麻辣烫了;他再也不胃疼了,因为江野不在了,没人会在他疼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给他捂肚子了。
柘言经常来看他,每次都带很多吃的,却很少提起江野。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着那个名字,像回避着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小乖?做噩梦了?”
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沈漠川猛地睁开眼,看到江野正担忧地看着他,眉头微微蹙着。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雪停了。
“没……”沈漠川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江野的睡衣,指节泛白。
“还说没有,”江野低头,用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湿意,“都哭了。”
沈漠川别过脸,躲开他的触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梦里那刺目的红色还在眼前晃动,江野倒在地上的样子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去做早餐。”他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是那天赤着脚跑下楼时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江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怎么了?崴到脚了?”
“没事。”沈漠川甩开他的手,扶着墙往前走,“可能是睡觉压到了。”
他没回头,自然也没看到江野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
厨房里,沈漠川站在灶台前发呆。江野从身后搂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像往常一样撒娇:“今天想吃梅花糕,上次那个红豆沙太甜了,这次少放糖。”
沈漠川的身体猛地一僵。
梅花糕。红豆沙。少放糖。
这些都是他奶奶以前做梅花糕时的习惯。江野怎么会知道?
他转过身,看着江野的眼睛。少年的眼底清澈明亮,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和梦里那个躺在地上的身影渐渐重叠。
“你怎么知道……”沈漠川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喜欢少放糖的红豆沙?”
江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以前跟我说过啊,忘啦?”他伸手捏了捏沈漠川的脸颊,“小糊涂蛋。”
沈漠川的心沉了下去。
他从来没跟江野说过这些。
那些关于奶奶的记忆,他只在出租屋里断断续续地提过几句。可眼前的江野,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对这些细节了如指掌。
就像……就像他是从自己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样。
“我去洗漱。”沈漠川再次推开他,逃也似的冲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他掬起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定是太紧张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昨天柘言的聚会让他太累了,才会做那样的噩梦,才会胡思乱想。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镜子里映出的江野时,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少年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牙刷和杯子,笑着说:“牙膏给你挤好了。”
沈漠川看着他手里的牙膏,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洗手台,陶瓷的边缘硌得他尾椎骨生疼。
“怎么了?”江野的笑容僵在脸上,“吓到你了?”
“没……”沈漠川摇摇头,眼神却不敢再看他,“我有点不舒服,想再睡会儿。”
他绕过江野走出卫生间,脚步有些踉跄。回到卧室,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可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梦里的场景。
江野的呼喊,刺耳的刹车声,雪地里的红色,还有……江野最后望向他的眼神。
“小乖?”江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喝点水再睡。”
沈漠川没应声,只是把头埋得更深。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江野在他身边躺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搭过来。
“是不是还在生我气?”江野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昨天在游戏厅,我不该那么说的。那些人就是嘴碎,你别往心里去。”
沈漠川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他不是生江野的气,他是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害怕这个温柔体贴的江野只是他的幻觉,害怕自己一睁开眼,又会回到那天,看到江野倒在血泊里。
“江野,”他哽咽着开口,声音沙哑,“你……会不会离开我?”
江野愣了一下,随即把他搂得更紧:“傻瓜,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离开你。”他低头,在沈漠川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们还要一起去A大,一起住两人间宿舍,一起……”
“一起看量子力学实验,一起吃糖醋排骨,一起堆雪人。”沈漠川接过他的话,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些都是他们曾经憧憬过的未来。
可现在听来,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你怎么了?”江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捧起他的脸,用指腹擦去他的眼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沈漠川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害怕你不是真的。
江野的眼神温柔,他低头,轻轻吻去沈漠川脸上的泪痕:“别怕,有我在。”
这个吻很轻,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味道,和记忆里某个吻重叠在一起。沈漠川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幻觉里。
下午,柘言又打来电话,说游戏厅新到了一批体感游戏,喊他们过去玩。江野征求沈漠川的意见,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想证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想证明,江野是真实存在的。
游戏厅里依旧热闹,柘言和几个朋友已经在等着了。看到他们进来,柘言笑着挥手:“就等你们俩了!快来试试这个新游戏,超刺激!”
沈漠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昨天见过的面孔。穿皮衣的女生,染着蓝毛的男生,戴耳钉的男生……他们的笑容和昨天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分毫不差。
就像在演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
“发什么呆呢?”江野推了推他的胳膊,“快去选个角色。”
沈漠川回过神,跟着江野走到游戏机前。游戏开始后,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忍不住看向江野。少年玩得很投入,眉头微蹙,嘴角紧抿,和他平时打游戏的样子一模一样。
可沈漠川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像是在模仿某个熟悉的片段。他的笑容也有些刻意,像是程序设定好的表情。
“小心!”江野突然喊了一声,伸手把沈漠川往旁边一拉。
沈漠川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到游戏机屏幕上闪过一辆汽车的虚影,差点撞到他选的角色。那辆车的颜色和型号,和梦里那辆撞向江野的车一模一样。
“你没事吧?”江野扶住他,眼里满是担忧。
“没事。”沈漠川摇摇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他对江野说。
“我送你。”江野立刻放下游戏手柄。
“不用了,”沈漠川避开他的目光,“你跟他们接着玩,我自己可以回去。”
“那怎么行。”江野坚持,“我跟你一起走。”
柘言在旁边起哄:“哟——野哥这是一刻也离不开沈大学霸啊!行吧行吧,你们先走吧,下次再约。”
走出游戏厅,沈漠川径直往公交站走。江野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游戏里的趣事,可沈漠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一个画面——车祸那天,江野跌跌撞撞冲进巷子。
“江野,”沈漠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一起吃糖醋排骨的时候,你说要放三倍糖。”
江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记得。你还说我口味重,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沈漠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因为这件事从未发生。
眼前的江野,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沈漠川的声音有些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江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乖,你怎么了?我是江野啊。”
“你不是。”沈漠川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不是江野。”
江野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伸手想去碰沈漠川的脸,却被少年躲开了。
“江野已经死了。”沈漠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在那个巷子里,他被车撞了……他已经死了。”
江野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小乖,你在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在这里啊。”
“你是假的。”沈漠川看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我记忆里的片段。你根本不是真的江野。”
江野的表情变得有些痛苦,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可指尖却穿过了沈漠川的肩膀。
少年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雾。
“不……小乖,你看着我,我是真的……”江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一丝哀求,“别推开我……”
沈漠川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对不起,江野。”
对不起,我不能再活在幻觉里了。
对不起,我要学着自己走下去了。
对不起……
“唔……”
沈漠川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地板上的银线清晰可见。
身边空荡荡的,没有江野的身影。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昨天晚上一样,书桌上放着物理习题册,床头柜上是那杯没喝完的温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味。
沈漠川的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他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跑到客厅,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江野的身影。他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干干净净,没有梅花糕,也没有糖醋排骨。
江野真的不在了。
那个温柔体贴的江野,那个会撒娇会耍赖的江野,那个说要和他一起去A大的江野……真的只是他的臆想。
沈漠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灌进来,带着雪后的清新味道。他低头看向楼下,空荡荡的巷子里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路灯在雪地里投下孤零零的光晕。
他靠在窗沿上,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压抑了太久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江野……”他哽咽着喊出那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仿佛又看到了江野跌跌撞撞地冲进巷子,仰着头喊他的名字。他看到了刺眼的白光,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看到了刺目的红色。
“对不起……江野……对不起……”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最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漠川!沈漠川你醒醒!”
有人在摇他的肩膀,声音很熟悉。
沈漠川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灯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插着输液管,药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掉。
柘言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看着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江野呢?”沈漠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江野他怎么样了?”
柘言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别过头,肩膀轻轻发抖。
沈漠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他是不是……”
“野哥他……已经”柘言的声音哽咽着,“走了……抢救无效……”
走了……
沈漠川的胃突然疼了起来,比任何一次都疼。他蜷缩在床上,疼得浑身发抖,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医生说,你这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胃溃疡。”柘言递给他一杯温水,“你得好好吃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沈漠川接过水杯,却没喝。他看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像他的心情。
出院后,沈漠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柘言每天都会来给他送吃的,放在门口就走,不敢打扰他。
有一天,沈漠川打开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保温桶。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梅花糕,金黄色的梅花形状,上面点缀着红色的红豆沙和黄色的桂花。
他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沈漠川拿起一个梅花糕,咬了一口,软糯的糯米皮带着淡淡的桂花香,里面的红豆沙甜而不腻,和江野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野……”他哽咽着说,“你是不是又在骗我?你是不是就在附近看着我?”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风从楼道里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无声地哭泣。
沈漠川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吃着梅花糕,眼泪掉在保温桶里,发出叮咚的声响。
他好像又看到江野了,看到他系着小熊围裙,站在灶台前,笑眯眯地对他说:“小乖,尝尝我做的梅花糕,比你奶奶做的还好吃。”
“嗯。”沈漠川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江野走过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以后我每天都做给你吃。”
“好啊。”沈漠川笑着说,“拉钩。”
“拉钩。”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沈漠川平稳的呼吸声,和他眼角悄悄滑落的一滴泪,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着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柘言发来的消息:“野哥的葬礼定在下周六,你……要来吗?”
消息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房间里的小夜灯还亮着,照着沈漠川安静的睡颜,和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条银色项链——吊坠是个小小的星星,旁边还放着一条配套的、吊坠是月亮的项链,只是那条项链的链子,已经断了。
雪还在下,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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