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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朱棣回到魏国公府时,已是更深露重。
他满身寒气,挥退了提着灯笼的下人,独自一人推开了徐仪的房门。屋子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将将照亮床榻的一角。徐仪已经睡着了,侧着身子,眉头即便是睡着了也未曾舒展,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一点晶莹的湿意。
他伸出手,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徐仪却似陷在梦魇之中,发出一声破碎的哭吟,身子蜷作一团,朱棣的指尖于是在半空中停住。
那些深埋心底、从不敢与人言说的秘密,这些年他将它们藏得那样深,自然也不曾让徐仪窥见分毫。此刻望着她惊惶的睡颜,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许多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他只是在昏暗中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带上门,独自步入了寒夜。
此后的日子,朱棣得了空便守在徐仪身边,极有耐心地陪着徐仪。他会亲自端来汤药,也会搜罗京城里最新奇的小玩意儿,想逗她一笑。
可徐仪只是沉默,她不拒绝,也不回应,一双往日里清亮如水的眸子,如今像蒙了一层薄雾,看不见底。任凭朱棣如何温言软语,她也不曾再展露过一丝笑颜。这种冷淡,比争吵更让朱棣感到无力。
偏偏胡惟庸的案子牵连甚广,朝中人人自危,朱棡和朱樉已经就藩,皇帝正是要用人之际。朱棣常常是清晨就被一道旨意叫走,一待就是一整天,等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魏国公府,徐仪的房里早已熄了灯。
日子就在这种胶着的平静与疏离中,滑入了冬天。
南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冬雪。徐仪以养病为由,依旧住在魏国公府。前几日常贵娥又诞下一个男孩的消息传来。
徐仪只是沉默听着,她的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战役,不是读书,便是在静默中反复思量,便也无暇顾及旁人。只是偶尔会想起,年初在宫中,常贵娥望着自己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大概是因为,那时,她已察觉了朱标对弟弟们的警惕之举。
母亲谢佩英来看过她几次,苦口婆心地劝说,见她始终不为所动,最后也只剩一声叹息。如今,只有她独自带着朱高炽和朱玉英,循例入宫向马皇后问安。
这一日,雪下得尤其大,铅灰色的天幕下,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将天地尽数染成素白。廊下的红灯笼,庭前的枯树枝,都在这静谧中披上了厚厚的银装。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徐仪与弟弟徐添福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局未完的棋。
徐添福的身子骨素来孱弱,一到这样酷寒的天气,便轻易出不得门。
棋盘上黑白交错,厮杀正紧。徐添福执白子,却没有落下,反而抬眼看向自己的姐姐,轻声道:“阿姐,你又让我了。”
徐仪摇摇头,将一枚黑子放入棋盒:“是你的棋艺精进了。”
说完徐仪又陷入了沉思,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也该是时候该入宫向道贺常贵娥诞育皇嗣之喜。
徐添福见姐姐神色恍惚,只当她仍在为吴伯之事伤怀,又念及她生产的凶险,不禁低声道:“只恨我这身子不争气,不能像沐春哥那般帮到姐姐。”
徐仪浅笑一声,轻声道:“你平安康健,便是对我最大的宽慰。。”
提及沐春,她心绪微动,他随西平侯征讨西番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师,可那日匆匆一别,她还没来得及亲自道一声谢。
“但人总是不甘心,”徐添福的目光落在窗外茫茫的白雪上,语气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求不得却偏要求。”
他将那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近来陛下清算胡相党羽的动作越来越大,朝中风声鹤唳,那些平日里与胡相走得近的官员,如今是人人自危。父亲说,这不过是个开端,真正的斗争还在后头。”
徐仪默然不语,看着眼前年纪尚小的弟弟,他单薄的肩头尚不足以扛起这般沉重的世局。窗外飞雪,恍惚间仿佛能听见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的涛声。
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身后无数至亲都将万劫不复。如今的局势,早已容不得她背过身,也没有余裕给她伤春悲秋。她拈起一枚黑子,悬在半空,良久,终是未能落下。
徐添福的目光在这时被门外的身影吸引。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躬身道:“殿下。”
徐仪执棋的手僵在半空,未曾回头。
朱棣站在门口,肩上落满了雪,燕青色的亲王服衬得他面容冷峻,风尘仆仆。他挥手让徐添福免礼,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徐仪的背影上。
一股寒气裹挟着雪沫子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暖意。
徐添福见状,轻咳一声,徐仪道:“姐姐,时辰不早,我该回去喝药了。”说着,又朝朱棣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听见银霜炭在铜盆里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
朱棣脱下被雪濡湿的大氅,随手递给迎上来的素秋,缓步走到徐仪身边。他看着院中厚厚的积雪,眼神里有了一丝罕见的恍惚:“还记得么,有一年雪也下得这么大,我带着你和辉祖,添福,就在这院子里打雪仗。你总嫌添福身子弱,护着他,把雪球都往辉祖和我脸上砸。”
徐仪端坐不动,那曾是她记忆里最无忧的时光,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
朱棣看着她静默的侧脸,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丝沙哑:“身子好些了么?”
“劳殿下挂心,无甚大碍。” 徐仪清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温婉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只剩一片沉寂。
这不痛不痒的几个字,像一根软刺,扎在朱棣心上。他沉默了片刻,胸口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压抑的烦躁与无力:“你若心里有气,便打我,骂我,总好过这样折磨我。”
“我不生气,”她的声音很轻,“我一个内宅妇人,所能做的,除了为父亲的安危忧心如焚,眼睁睁看着恩师一个接一个死去,除了憎恶我自己的无能为力,又能怨得了谁。”
她抬起眼帘:“若殿下觉得,让我双目蒙尘,浑噩度日,方是为人妻妾的本分。那臣妾与殿下,确实再无话可说。”
朱棣喉头滚动,艰涩地开口:“朝堂之事,诡谲难测。我与岳父大人,自会处置妥当。”
“处置妥当?”徐仪重复着这四个字,“牺牲吴伯,便是你们的处置妥当?如今胡党清算已到了刀戈相向的地步,每一次博弈,都要拿人命去填,更遑论日后数不尽的凶险。你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把握,能凭一己之力护我周全?”
她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终于透出一丝裂痕,那是长久压抑的痛苦与不甘:“说到底,在你们眼中,这些关乎生死存亡的要事,我没有资格参与,只需要安安分分地待在后宅,等着你施舍一个结果,无论好坏,都得受着。”
这番话让朱棣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些风刀霜剑,他自己扛着便好,何苦要让她也来分担。可他忘了,他的妻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是愿意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性子。
两人正僵持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谢佩英身边的胡嬷嬷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惶之色,连礼都忘了行,喘着粗气道:“王妃,不好了!宫里出事了!”
朱棣眉头一凛。
胡嬷嬷的嘴唇哆嗦着:“太子妃……太子妃殿下怕是不行了!夫人让我来传话,她要即刻进宫!”
徐仪脑中“嗡”地一声,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她顾不得与朱棣的对峙,由着素秋草草为她披上一件白狐大氅,连系带都来不及系好,便提着裙摆,踉跄着向外冲去。
风雪扑面而来,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刚好赶上谢佩英的马车即将驶出府门。
车夫勒住缰绳,徐仪在素秋和胡嬷嬷合力搀扶下,一头钻进了车厢,向皇城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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