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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嫣
春日迟迟，惠风和畅。
月露榭院子的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缀满枝头，似锦绣云霞。风过处，便浮动着海棠与丁香的甜香味，熏得人骨头都有些酥软。
凌青端着托盘穿过假山。盘上面放着天青色的茶壶和几只薄胎玉兰杯，甚是雅致。她从廊下走过，脚步很快，托盘却端得的极稳。
“哎哟！”
转过月亮门时，一个身影猛地撞了上来。
是谷翠，她手里捧着些撤下来的空杯子。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撞个满怀。
“当心。”
凌青眼疾手快，腰身一拧，借势侧过，那托盘在半空划过，随即稳稳落回掌心。
壶中的茶水只是晃了晃，竟是一滴未洒。
“吓死我了………”谷翠拍着胸口，随即冲她嘻嘻一笑，“还是你稳当。小姐她们在水心亭那边呢，你快去吧。”
凌青对她点了点头，扶正托盘，继续向前走。
绕过一片玲珑的太湖石假山，视野豁然开朗。还未见人影，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便顺着风飘了过来。
水心亭建在园中一池碧水之上，四面通透，由九曲回廊与岸边连接。此刻，亭下的石桌旁，正围坐着六七位少女。她们个个衣饰明艳，云鬓高耸，或摇着团扇，或掩口轻笑，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贵女的风范。
凌青垂着眼，缓步走上回廊，来到亭中。
“小姐，茶来了。”
说笑声渐渐停住，这几双好奇的眼睛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凌青端起茶壶，按顺序为每一位小姐面前的空杯中都斟上一盏茶汤。茶汤色泽碧绿沁透，宛如春水初生，只是刚倒入进去，便有一股清冽的幽香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茶？闻着好清透。”一个穿着鹅黄色罗裙的圆脸姑娘好奇地问道。
凌青将茶壶轻轻放下，福了福身：“回张小姐的话，此茶名为‘衔春露’。”
“衔春露？”
几个女孩子都没听过这名字，不由好奇。
凌青微垂着头，娓娓道来：
“《春山茶事》有记，旧时有位诗人，于初春雨后入山，见茶树尖上新芽饱含露水，翠鸟衔之而饮，叹曰：‘一啄得春意，再啄衔甘露’。他便将此时采下的新茶命名为此。说是此茶，最能品出春日破晓时分的甘甜。”
“所以………此茶便叫‘衔春露’。”
她话音落下，亭中顿时一静。
“原是这般典故……衔春露，好名字。”几位小姐纷纷赞叹不已。
都是名门千金，什么样的茶没喝过。这茶虽是好茶，但味道也就那样。
但各位小姐都是文雅之人，但这茶名雅致，典故清新，倒比茶本身更对她们的胃口。
张小姐转头看向陆沁，满脸艳羡：“陆姐姐，您可真不愧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府上的丫鬟京都如此通文墨。”
陆沁听了，眉眼弯弯，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看了一眼凌青，语气略带骄傲：“是她本就聪慧，与我无关，论起才情，她可绝不在我之下。”
凌青适时地浅浅一笑，退到一旁。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不着痕迹地落在主位旁的一位少女身上。
那少女穿着一身藕荷色掐金丝的窄袖襦裙，身段窈窕，容貌是这群人里最出挑的，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与高傲。
她便是兵马司指挥使家的千金，王嫣。
“说起来，”另一位李小姐摇着团扇笑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上巳节了，姐姐们的衣裳可都备好了？”
这话头一起，亭中立刻热闹起来。小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的苏绣花样和时兴的珠钗。
聊着聊着，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上巳节。
“今年最风光的，定是昭衍公主在曲江池畔举办的诗会了，”张小姐托着腮，一脸向往，“听说请的都是京中有名的才俊贵女，寻常人可是连一张请柬都求不到呢。”
说着，她看向王嫣，“王姐姐定是会去的吧？”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过去。
王嫣端起茶杯，漫不经意饮了一口，才淡淡道：“不过是个寻常的集会罢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带一股傲气。
张小姐见她神色淡淡，便大着胆子问道：“说起来………王姐姐，怎么瞧着你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可是不想去诗会了？”
王嫣放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杯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没什么，家里一点琐事罢了。”
她语气平淡，但凌青却听出了一丝烦躁。
旁边立刻有姑娘打圆场：“姐姐日子清闲，能有什么事烦心呢。”
可王嫣似乎是被问到了烦心处，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还不是我母亲，非要我带上她娘家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公主的诗会，多带一人便多一分麻烦。况且我那表妹烦得很，撒娇装可怜，一点子上不了台面，真是……”
她话没说完，便自觉失言，猛地顿住。
亭中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在座皆是人精，眼神一交汇便心照不宣—————估计是母家旁系的那些穷亲戚来打秋风。
大家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凌青的眼睫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冷清的模样。
小姐们聊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总坐着有些无趣，不知该做些什么。
“陆姐姐，不知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陆沁也有些为难：“这………”
凌青忽然上前一步，对陆沁轻声道：“小姐，奴婢方才过来时，无意间瞧见鉴心池那边的老柳树上，停了一对翠鸟，羽毛亮得很。听府里的老人说，翠鸟成双，是吉兆呢。”
“真的？”
一听是吉兆，少女们顿时来了兴致，纷纷起身。
“我们快去看看！”
“说不定能沾沾喜气，求个好姻缘呢！”
陆沁愣了愣，随即笑着说：“那我们便都去看看吧。”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离了水心亭，向鉴心池走去。
凌青不声不响地跟在众人的最后面，眸色越发深沉。
鉴心池的景色还和去年一样，池边种满了依依垂柳，一排郁郁葱葱。
到了池边，果然看见远处一棵柳树的枝桠上，停着两只小巧玲珑的翠鸟，它们身上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宝蓝色的光泽，正亲昵地互相梳理着羽毛。
“呀，真的有！好漂亮！”
“这可是难得的吉兆呢。”
“陆姐姐，说明你们府里会有好事发生呢。”
“是不是和崔少卿的婚期要定下啦？”
陆沁脸红：“你们……说什么呢。”
几个少女看她这样，笑得更厉害。一时间，鉴心池边欢声笑语不断，气氛越发轻松自在。王嫣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正在这时———
“嘶——嘶——”
一道极细微的声音，突兀地钻入众人耳朵
张小姐笑声一停：“什么声音？”
“嗯？有声音吗？”
就在众人疑惑下，微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令人头皮发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声音是从栏杆旁一株中空的老柳树洞里传了出来。
“不会是什么虫子老鼠吧？”
陆沁也疑惑，正想探头：“这………”
话音还没落，一条通体翠绿、头呈三角的竹叶青蛇，缓缓地从树洞里探出了头。它猩红的信子一吐一吐，慢慢将身子也伸出来。
那是一条竹叶青！
离得最近的张小姐“啊”的一声尖叫出来！
“蛇———！！是蛇！”
“这蛇有毒！”
惊恐瞬间炸开，所有人都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向后推搡奔逃。
只有一个人没动。
王嫣直直地站在那里。
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僵直地站在原地，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就只能这么瞪大着双眼，木然地看着。
“王姐姐最怕蛇了！”旁边的陆沁焦急地喊道，想要拉她后退。
凌青连忙会意，伸手去拉———
可那竹叶青蛇似乎被众人的尖叫声所惊，竟猛地从树洞里蹿了出来，细长的身体在地面上飞快游走，方向不偏不倚，正直冲王嫣和凌青而来！
恐惧击溃了王嫣所有的理智，她无声尖叫，本能地拼命向后退去
“小心！”
陆沁的惊呼声响起。
王嫣身后那一段的汉白玉栏杆，因常年被柳树遮蔽，湿气最重，底下早已生了青苔，石质也松动了。她惊惶后退时，高跟的绣鞋正好踩在一块松动的青苔上，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池下摔了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王嫣的身体要撞上栏杆，翻落池中的瞬间，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
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王嫣的手臂，用尽全力将她向后面狠狠一拽！
王嫣被这股巨力拽得一个趔趄，往人群中跌去，扑倒在陆沁怀里。
而凌青自己，却因为这股巨大的拉力，加上脚下湿滑的青苔，瞬间失去了平衡。她整个人径直冲向了那段早已风化的栏杆——
“咔嚓——！”
汉白玉栏杆应声而断，她整个人瞬间翻出栏杆之外！
“凌青———！”陆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凌青双手猛地向上，抓住了栏杆断裂处锋利无比的石棱。
但此时的情景依然触目惊心。
她整个人悬荡在了半空中，身下便是深绿色的池水。
碎石划破了她的掌心和手臂，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她青白的手指滴入池水，晕开一圈圈淡淡的红色。
“凌青！”
陆沁急匆匆地要冲过去，却被后面人拉住。
她回头一看，那条蛇似乎被这股血腥味吸引，竟放弃了王嫣，调转方向，吐着信子，缓缓地朝着悬在栏杆上的凌青游去。
“蛇！蛇过去了！”
“天呐………”
眼看那蛇就要游到凌青下方，就在这时，悬在半空的凌青忽然动了。
她看准了池壁的石砖，双脚在上面用力一蹬，借着这股力道，整个身体如秋千般前后摇荡起来。
一次，两次……当摇荡的弧度到了最高时………
她猛然松手！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的身体在空中猛地荡了出去，竟一下子落在地面。
而那条竹叶青蛇，还在原地打转。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凌青落地的瞬间便俯身而下，一只手不经意地从怀里掏出了什么，洒向那蛇，另一只手，便精准地扼住了那蛇的七寸。竹叶青在她手中疯狂扭动，却再也无法造成任何威胁。
直到这时，家丁和侍卫才闻声赶来。
凌青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仍在挣扎的蛇递给一个目瞪口呆的家丁：“处理掉吧。”
“………是、是。”
众人这才发现，她全身已是狼狈不堪，头发散了大半，手臂和掌心更是被划得血肉模糊。
“凌青！你怎么样？！”陆沁冲上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凌青摇了摇头，直直看向惊魂未定的王嫣。
“王小姐……您没事吧？”
王嫣怔怔地看着她，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只能盯着凌青血淋淋的手，下意识地点点头。
“凌青！”陆沁此时眼里没有任何人，只顾得上她。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检查，“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咬到？你………你看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
凌青手臂上、掌心上，全是深浅不一的划伤，看上去触目惊心。
“小姐，我没事。我没被蛇咬到，只是些皮肉伤而已。”
她看着伤口，内心不由自嘲了两声。
自己最近真是撞上了血光之灾。上次手臂上被划开的伤口还没好利索，今天又添了这么多新伤。
真是……多灾多难。
她抬起眼，对陆沁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安抚其他受惊的小姐们。
“………”
陆沁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周围那群小姐们，这才猛然回神。
她连忙转身，向众位小姐道歉：“都是我的错，各位妹妹，是在我的府上让你们受惊了。是我没管好家里，才让这种东西出来，实在是对不住大家！”
小姐们本还有些怨气，但经历了如此惊险的一幕，又见陆沁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心中那点怨便消了大半。
况且到底也没人受伤，她的丫鬟还死命护着她们，这么一想，她们便不介怀了。
“这怎么能怪你，谁也想不到园子里会有蛇啊。”
“陆姐姐，别自责了。”
这时，王嫣也由丫鬟扶着过了，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缓了过来。她看着陆沁，道：“不怪你。你的丫鬟……以命护我周全，我毫发无伤，你又何错之有。”
“王姐姐不怪我就好。”陆沁松了一口气。
见众人皆受了惊吓，已无心游玩，陆沁连忙安排马车，将各位小姐好生送回府去。
到最后，留下的只有王嫣一个人。
“王姐姐，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凌青又伤成这样，我先带你们回房，让大夫好好瞧瞧。”
王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凌青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上：“………我没事，还是快些处理她的伤吧。”
“王小姐是客，在陆府受了惊吓，便是陆府招待不周。定要请大夫为您看看，压压惊才好。奴婢的伤不打紧的。”
王嫣看着她坚持的样子，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跟着她们一起，向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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