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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九野(八)
“灵蕴,好久不见。”
这日微雨淅沥,湖面泛起一重雾色。
卫灵蕴与卿霭坐在茶室闲话,透过轩窗,见烟雨迷濛中一道缥色的身影御着竹筏,撑着一把雄黄色的油纸伞,缓缓靠近别苑。
他轻叩门扉,卫灵蕴开门一看,又惊又喜。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巫权看向卿霭,行礼道:“帝君。”他目光下落,见卿霭右手缠着雪白的绷带,“帝君的手……”
卿霭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无事。”
几人回到茶室叙话,卫灵蕴斟茶递给巫权。或许是因久别重逢之喜,巫权很是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只见他端起茶盏,喜不自胜地同卫灵蕴讲起往事:“还记得帝君与钧天君的那一战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帝君的飒爽英姿从此就烙在我脑海中,后来我跟随帝君落入凡间,跟帝君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
卿霭似是嫌他聒噪,兀自捧了茶走到一旁观雨去了。
巫权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把卿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啜了口茶同卫灵蕴讲道:“当时的帝君流风回雪、意气风发,谁见了不着迷。”
说罢,他瞄向卿霭。卫灵蕴循着巫权的目光看去,恰与卿霭转身时懵然的目光交汇。
他身穿汉紫色绣白鹭振翅的衣裳,赭色的腰带缠了三圈,长长地垂至脚面。他立在通开的隔扇门前,高直的边梃衬得他身形修长。廊外是软花沾雨、娇艳欲滴,又有云水一色,雾气氤氲,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果真是流风回雪、金昭玉粹之姿……她猛地回过神,慌忙移过目光,假手掩饰脸上的温澜,却是突然能理解到巫权为何如此痴迷了。
巫权面露得意,道:“当时我只是小小神修,却抓住机会同帝君一同临凡,日久天长,才终于成了帝君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见他俩聊得差不多了,卿霭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走回茶几落座,“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巫权点头:“槐江山那日,九野帝君无一下界。苍天神尊良雾之,钧天神尊霄策,炎天神尊北野黥、神宗笪引几人当时在凡间。天界所有神尊、帝君、神宗共计六十三人的具体行踪已统计在此份名册中了,部分神君行动涉密,无法获知。至于龙战和青骊的残部,早被玉遥一锅端了,根本不成气候。”
话毕,巫权将一份名册递给卿霭。
“偌大天界,神尊以上修为竟只有六十余人。”卿霭翻了翻,又道:“还都是些老熟人。新人寥寥,连帝君都还是那几人。千年过去,天界似乎一成不变。人间的千年,反倒是日新月异。”
“帝君说的是。”巫权附和。
卿霭蹙眉,“莫要再叫我帝君了。”
巫权从善如流道:“是,神宗。”
卿霭暗暗叹气,“还得麻烦你帮我做几件事。”
“一来,帮我查这几人的下落。”卿霭手一挥,虚空中便显现出不灭冥灵、安月嫌和寒凌夙三人的影像。
“二来,查一查钧天秦易的身份。他与玉遥交往甚密,恐怕别有所图。三来,查一查是否有人喂养雷蛇,近期又是否有雷蛇出现在其他地方。”
“最后,帮我查查璨音的下落。”卿霭扫了卫灵蕴一眼,继续道:“找到她,我既已管教不了她,便不能再包庇纵容她。”
卫灵蕴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好奇的是,万劫之阵下,璨音竟还活着?
她愈发觉得卿霭好像是手眼通天一般,什么都知道。是否从他找到自己,便已谋划好了种种?那么扶瑄的事,也在他的谋划中,也是他重回天界计划的一环吗?可是,他大可和巫权私下会面,又为何要摆到自己眼前来,平白惹自己生疑呢?
卫灵蕴隐忍不发,不动声色问道:“你是怀疑那日的雷蛇不是偶然?”
卿霭不置可否,“查一查,也好放心些。那日下手太快,若留那顽蛇一命或许另有用处。”
按理说,流言已经散出去多日,卫灵蕴在天界不该有仇人了,若雷蛇是有意为之,那便如卿霭所料,不论是槐江山的行刺还是青袍男子的暗箭,都是在冲他而来。不管他身边是卫灵蕴,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要被他们除掉的对象。
若是璨音所为,那日万劫之阵她早已暴露祸心,何必推托给钧天?难道另有其人,与璨音沆瀣一气?
雨势虽未见停歇,但巫权领了卿霭交待的事情后便要离去了。
卫灵蕴送他出门,卿霭缓缓跟在这对师徒身后。
走在回廊里,巫权突然问她道:“你们为何……这样疏离?”
卫灵蕴不解,男女有别,他们同居一苑相处成这样还叫疏离?
卿霭冷冷瞥了他一眼,巫权心领神会地闭紧嘴巴。
卫灵蕴不理会卿霭,仍旧问道:“莫非,师父与我在天界时便相识了,知道我与卿霭的一些过往?”
巫权看了卿霭一眼才敢回答道:“你我在天界并不认识。在鎏华宫,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师徒一场,我自然是希望你们和和美美的,才能宽心。不然夹在中间,很难办的。”
他看看手心,又覆手看看手背,捧着双手摊到卫灵蕴眼前来,“诺,手心手背都是肉。”
卫灵蕴忍笑,佯装委屈道:“师父怎么说的倒像是我欺负了他似的。”
巫权离远卫灵蕴一步,嫌弃道:“收起你那假模假式的样子,我可不吃你这套。君上看着呢,你离我远点儿。”
送走巫权,卫灵蕴便回房打坐去了。她细细琢磨着今日与巫权的会面,心里始终静不下来,索性悄悄追了出去。
巫权没有走远,确切说,他一直在山腰的观瀑亭那儿等她。见卫灵蕴果然追来,他笑了笑,道:“我还想着,若是雨停了还等不到你,便作罢了。没想到啊,这雨还下个没完了。”
“师父……”
卫灵蕴抬头看向巫权,心中忐忑难言,立在亭外犹豫着进退。
巫权一副什么都明白的神情,“你想问的,也正是我想同你说的。这些话,帝君本不让我跟你说,但是你瞧,我未与你相约,你我却仍在这观瀑亭不期而遇,这便是天意。”
雨丝沁在卫灵蕴身上,她彷徨了许久,裙裳微动,才向前迈去一小步,只堪堪立在檐下,不至于被风雨沾身:“卿霭和扶瑄……是什么关系?”
“你留意到了。”
巫权对卫灵蕴说道:“你从天界消失时,帝君惜败于钧天帝君慎犷。察觉到平安契有异,他身受重伤却未作片刻休息便急匆匆寻你去了。我跟去朱天再见到他时,他已颓废得不成人样。帝君以为你命丧黄泉,为了去冥界把你找回来,他修炼了朱天禁术,没想到却被禁术反噬,从此得了离魂之症。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得知你在凡间,帝君义无反顾落凡寻你去了。”
“你气息微弱,时有时无,虽有轩辕骨和平安契指引,却始终失之毫厘差以千里,难定具体方位。帝君苦苦找了两百年,才终于找到你,可你当时已褪成婴孩模样。本想带你回天界,可竟有人追到凡间要将他斩尽杀绝。帝君离魂之症不时发作,若是回天界非但自身难保,更无法护你周全,便带着你隐居在槐江山,立下护山大阵等候你灵胎成长。”
“离魂之症愈发严重,待你有生长迹象时,帝君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最后只得将你托付给辞州一对夫妇,予你凤凰来仪之兆,盼乡亲邻里好生待你。”
“昭帝夫妇长子扶瑄夭折,帝君封印了自身修为记忆托身扶瑄,以自身灵力滋养肉身长大,待肉身可以支撑一定程度灵威时,便可破除相应一道封印。于你成为‘神使’那日,我才依约解除帝君身上的三道封印,他这时才恢复的记忆。”
“而我说服昭帝寻找的三十青子,也只是引召飞升劫雷为你淬体重生轩辕骨用的。只可惜三十青子无一留存,还未等到他们飞升便出了不测。后来的事,也不必我多说了。帝君本想舍下原身,同你一起修炼飞升,只要依着修为循序渐进地破去封印,帝君便可与这新躯体完美融合,可惜最后还是未能如愿……灵蕴,我不知帝君为何迟迟不肯告诉你,可自打帝君落凡我便跟着他,他是真心实意待你好。”
卫灵蕴已经懵然。
轩辕骨,是扶瑄飞升的劫雷让她淬体才得以重生的。不灭冥灵,是扶瑄强行破除自己的封印,以凡人之躯释出帝君之能,逆了天道惹来了天谴,才将不灭冥灵暂时制服的。
而自己呢?
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连昔日爱人近在眼前,她都不敢去认。
她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巫权的话。正如巫权所说,自打卿霭落凡他便跟着,卿霭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让巫权来诓骗自己并非难事。这样做于他毫无坏处——若是成,则能得到自己全心的信任,将自己彻底玩弄于股掌;若是不成,此事是巫权自作主张,他大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巫权似是看出她的顾虑,道:“他若是卑劣小人,你又怎会留下平安契给他?帝君与扶瑄之间诸多相似,你亦有所察觉。堂堂帝君,你就算把他骨头折了,他也不屑去模仿一个凡人的。”
他分外郑重道:“灵蕴,念在咱们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我恳请你,请你……待帝君好些罢。”
卫灵蕴垂下眼眸,迟迟不语。
巫权将手伸出亭外。黯蓝的天幕下已无雨丝斜织,只剩清凉的晚风吹拂,他将手收回,道:“雨停了,我的话也正好说完了。灵蕴……保重。”
说罢,他叹了一声,沿着蜿蜒的廊桥缓步走下山去。
卫灵蕴夜中回房时,却见卿霭坐在池边喂鱼。
水面映着星河,泛着粼粼波光,也倒映着卿霭的身影。隔着幽深的回廊,卿霭先开了口。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他道。
“夜晚喂鱼不好。”卫灵蕴顾左右而言他。
“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秦易?”卿霭接着提醒。
卫灵蕴反将一军道:“你若想说,我不问你你也会告诉我,不是么?”
卿霭笑了笑,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道:“看样子你并不好奇,那还是日后再告诉你罢。”
正欲离开时扑来一阵晚风,他这才闻到卫灵蕴身上的酒气,微微蹙起眉头:“你喝酒了?”
“嗯。”卫灵蕴身子一歪便软绵绵地倒在廊柱上,将藏在身后的一坛桃花酿拎了出来,笑盈盈问卿霭道:“要不要来点儿?”
“不了。”
卿霭长腿跨过栏杆,阔步过去扶住卫灵蕴,“好端端的,喝什么酒?”
摇曳灯火中,只见卫灵蕴的神色骤然阴郁下来:“我想他了。”
她醉眼朦胧,目光摇摇晃晃地落在卿霭脸上,她蓦地捧起卿霭的脸,唤他道:“扶瑄。”
卿霭心中一紧,可卫灵蕴却将手一松,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卿霭将人揽在怀中,觉得心中酸楚,但又不知该如何向卫灵蕴解释。她什么都不记得,冒然相认恐怕她不仅不会相信,还会把他看成是别有用心。
他无奈地将卫灵蕴横抱起,将她送回了卧房。
欲离去时,忽听卫灵蕴梦呓起来。
“扶瑄……”
卿霭本已站在门前,卫灵蕴的一声呓语让他停住了脚步。他情不自禁折返回卫灵蕴的卧榻旁,小心翼翼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她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不要走……扶瑄……扶瑄……别走……”
她等了许久,都不见卿霭应声。正当她打算放弃试探时,卿霭终于有了动作。
他似是轻轻叹了一声,才缓缓应道:“我在。”
他握起卫灵蕴的手,见她不省人事,才敢自白似的将真心话说出口:“灵蕴,我一直都在。”
不料卫灵蕴长睫一动,慢慢地睁开了眼。
跟诈尸了似的,卿霭被吓得不轻。他慌忙站起身来,见她不言不语,只定定望着自己,似是在等自己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听见了?”他还心存侥幸。
“我是喝了点儿酒,但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她直接公开处刑。
卿霭汗流浃背:“我……我方才只是想安慰你才胡说八道的。”
话音一落,卿霭背过身抱着头懊恼地叹了一声,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说辞实在拙劣,简直没脸去面对卫灵蕴。
身后静悄悄的,卿霭索性闭紧双眼,豁出去似的转过身来,哪怕是狂风暴雨他也认了。
卫灵蕴手撑着脑袋侧身躺着,她脑子里回荡着巫权的话:“你若不信,也别着急。不妨多给他一些时间,也多给你自己一些时间,待你的记忆全都恢复,再作决断也不迟。”
再看向卿霭,只见他再转过身时,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她浅浅一笑,善解人意道:“无妨,不怪你。咱们姑且也算是同盟,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闻言,卿霭如获大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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