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说起来你家离这远吗？”跟着姬川出站的拓也问。
　　“这里上去右拐，然后步行大概十三分钟。”
　　“那还可以，和我家刚好反方向。”
　　发尾梳着细长卷曲小辫的青年一愣，低头鞠躬，“特地跑这一趟实在是麻烦您了。”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拓也摆手，“而且敬语也算了吧，我不见得比你年纪大。你现在工作了吗还是说学生？”
　　“不，大四在读，就快毕业了。”
　　“大四……也就是说22岁？那样的话确实比我大一岁了。”
　　“但神宫先生已经工作了，果然还是您是前辈。”
　　“嗯？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姬川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羞愧的潮红，“是我擅自误解了，因为您提到您的朋友是社畜，我还以为……”
　　“哈哈没错哦。”
　　“诶？”
　　“年龄和辈分怎样都好无所谓啦。”拓也笑，“我喊你姬川你喊我拓也就行，神宫的话总感觉在喊什么神社，怪怪的。”
　　可眼前的青年却面露难色，像是无法消化突然拉近的距离，于是拓也继续说下去，“我大学是在国外念的，所以已经习惯了别人直接喊我名字。你不用勉强，挑你喜欢的念法就行。”
　　“谢谢……”姬川松了口气似的说道。
　　“住这附近的话，你难道是K大的学生？”
　　“不，我是隔壁D大的。”
　　“私立啊……”拓也思索，没准正是因为学费高昂，对方才会考虑选择租金低廉的凶宅居住吧。
　　姬川点了点头，“D大的社会学部很好，是我的志愿校。不过白石，就是我说的那个幽灵，倒是K大的。”
　　“那听起来脑子很好的样子。不过据说K大盛产奇葩。”
　　姬川干笑两声，“他本人生前也确实在做大学生侦探。”
　　“那他是怎么死的？”拓也直白地问道。
　　“警方调查说是上吊自杀。”姬川停下了脚步。
　　“实际上呢？”
　　“凶杀，但是被人伪装成了自杀。”
　　“这是白石亲口说的？”
　　“嗯。”卷发青年神情凝重。
　　“那多半是这样没跑了。不然也不会怨念深至成为地缚灵。”拓也叹了口气，“不过没想到要被卷入调查刑事案件啊……”
　　“也许不必做到这个份上。”方才开阔的马路在几个红绿灯后狭窄起来，两人逐渐走入居民区，姬川娓娓道，“就算是我这个租客，白石也从来没有要求我协助彻查真凶过，只是让我告诉他现在外面每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偶尔电脑借他用用之类的。再有就是……‘如果遇到能看见幽灵的人，能不能带回来让我看看’。”
　　“嗯？”拓也疑问，“为什么？如果这是对租客的要求，我倒是可以理解。但既然姬川你能看见他，接下来只要找愿意相信你说的话的人不就行了吗。不需要协助者也要有灵视吧。”
　　“我也不太确定……但白石似乎是认为，他的死亡可能和超自然力量有关，不单单是人类所为。”姬川苦笑道，“侦探说出这般不科学的话难免让人瞠目结舌，但转念一想，能看见幽灵的自己似乎也无法彻底反驳对方。考虑到这是死者的请求，况且也不太过分，我就答应他了。具体情形等拓也见到他本人后，他会解释清楚的。”
　　“感觉不是什么三言两语能讲完的故事。”
　　“其实只听一个梗概的话也没有特别长……”姬川继续前行，神宫拓也却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十字岔路的左边。
　　“那是什么声音？你听见了吗？”
　　经对方这么一提醒，姬川才隐隐约约辨出远处的空气里传来击打什么的钝响。
　　“是有人在拍被子吗？”
　　“不像是那么柔软的东西发出的均质的闷声。节奏也很杂乱，不止一个人……”神宫拓也蹙起了眉，“那边有什么？”
　　“那个方向上……”姬川陷入回忆，“有一个自动贩卖机，时段收费停车场，还有一个小公园吧。”
　　“就是那个！”神宫拓也幡然醒悟，“我去看看。”话音刚落，青年就迈开了腿。状况外的姬川在犹豫了几秒追还是不追之后，还是快步跟上了对方。
　　等文弱青年也一同来到小公园的时候，眼睛所捕捉到的只是三两个向远处逃窜的小黑影。而早先一步赶到的神宫拓也已经蹲在了儿童游玩的沙坑前，用手挖着什么，四周不知为何散落着木棍、铲子和疑似旧水管的金属棒。
　　姬川心中顿时升起某种鲜活的恐怖，那是纸上熟悉但遥远的事物突然立体和切身所带来的冲击。他学习过，阅读过，研究过，却从来没有近距离体验或试图改变过。
　　他走上前去，答案呼之欲出：“发生了什么？”
　　低头作业的青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围绕着沙坑中央的东西，把四周浇了水变得沉重黏着的团块往外扒，几秒后，怒气才被压抑至理智以下，挤出一句话来：“如你所见，恶童的霸凌。我刚看到他们把什么活埋了。”
　　由于饥饿和刹那的情绪波动，姬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缓缓蹲下身，捡起旁边的铲子，待短暂的不适过去后，他来到拓也对面。刚才还被压得紧实的沙土正中，此刻有一株绿叶破土而出。
　　神宫拓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抓紧时间把植物根茎末端的头发和脑袋解救出来，很快一张双目紧闭像人偶般精致的孩童脸庞重见天日。拓也轻轻抹去对方粘在睫毛和口鼻附近的沙土，在此过程中，手里的造物一动不动毫无反应，“看来是进入休眠模式了……”
　　“绿（MIDORI）。”姬川辰美说道。
　　“嗯，这一型‘植物少年’机器人的名字，真亏你知道啊。”说着神宫拓也继续挖孩子脖子以下的身体。
　　“五六年前刚上市的时候，新闻里播过。而且它作为社会福祉用的介护仿生人，也与我的专业相关。开发目的是想借此改善越来越严重的老龄少子化给人带来的心灵空虚危机，配备的机能是可以谈话和处理简单的家事。”
　　“结果却被真正的生育‘幸运者’盯上埋在了沙子里。”拓也哼了一声，“等下挖到肩膀左右就差不多了，可以从腋下抱住整个拔出来，构造上来说应该不会断。”
　　“拓也之前也接触过MIDORI吗？感觉很熟悉的样子。”
　　“算是吧，应该说是我的同事。”拓也笑。不过若草头顶上是黄绿色的叶子，能否继续被称为MIDORI倒是一个疑问。
　　姬川颇感意外，嘴唇翕合了几下，但也许是出于矜持，青年没有进一步展开话题，只是动手把脚下的沙挖松了一些。
　　“好了，可以了。我怎么感觉自己最近总在刨地。”神宫拓也自言自语着调整站姿，然后重新弯下腰，环抱住沙坑里露出头肩部的仿生人，慢慢地往上拔。每拔出一点，身旁的姬川辰美就帮忙拍落掉在衣服皱褶里的沙土。
　　“现在要怎么办？”
　　从活埋危机中解救出来的MIDORI在神宫拓也怀中仍是昏睡状态。
　　“是在这里等监护人来，还是就把他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不。”否决了姬川辰美的提议，神宫拓也把幼小的仿生人翻了个身，向上拉起对方浅黄色的童装，伸手在背部脊柱附近摸索着，“这里应该有两块骨头可以按动，顺序和频率正确的话就可以重启。但位置看起来是随机设置的，每台机器都不一样，手动重启应该是制作者的后门。说明书里我记得也只写了联系客服远程重启的方法。只要定位系统没被破坏掉，本身我们不闻不问的话，这孩子的主人也可以找到他。但正如你所说，这是介护用的机器人，使用者大多也是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老人，没必要让他们特地跑一趟，不如就送佛送到西……啊，找到了，居然在这里。”说着神宫拓也上下移动手掌，熟练地按了好几下，然后怀中的身体里传出了一声滴的响动。
　　“这样就好了。”青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平放到地上，“我们走吧，等会儿他应该就会自己醒来回家了。”
　　“不用和他家里人说明情况吗？”
　　“不用吧。主要怎么开口？你家机器人被邻居的孩子打晕了扔到沙坑里活埋了吗？仿生人有人权这种东西吗？”拓也拍了拍膝盖上蹭到的土灰，“而且对方是老年人就更不好开口了吧。”
　　“……”姬川欲言又止。
　　“把恶童干坏事的影像传网上或发他们爸妈邮箱倒是可能。”拓也指了指小公园对面停车场的摄像头，“可你也被拍到了，要和我一起蹚这趟浑水吗？我是不怕。但是你到时候求职应聘的企业方老头不见得喜欢血气方刚见义勇为的毕业生。”
　　“……”在近半分钟的沉默后，姬川辰美妥协了，“走吧。”
　　他转过身时，神宫拓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难过，你什么也没有做错。我们去见白石吧。”
　　重又回到十字路口，左拐走到小路尽头，终于到了姬川辰美居住的7层高公寓楼下。白色墙体的现代西式建筑杵在一堆古色古香的低矮屋舍间显得格外醒目。
　　“看起来还挺新的……让我瞧瞧，出问题的是4楼？”
　　姬川点了点头，“果然可以感觉到吗？气息之类的。”
　　“差不多吧。于是你住几零几呀？”
　　“404。”
　　“……好冷。”
　　“这不是笑话，是事实。”姬川辰美一脸淡定。
　　“以后租房子还是选别的门牌号吧。”
　　两人进入电梯，乘上四楼。走廊两侧各有一个逃生楼梯，中间南北对称排布着近十户人家，按间距大小推算是单身公寓。
　　“都1DK吗？”（*1Room+Dining Room+Kitchen）
　　“五层以下的是，六七层有适合大家庭居住的户型。”
　　“原来如此。”
　　“我就住这里。拓也先在门口稍等我一下，我和白石先说两句，顺便理下房间。”
　　“没关系，慢慢来。”
　　小声说完抱歉后的姬川辰美就转动钥匙进了屋。大约三分钟后，屋内模糊不清的话音安静了，房门重新打开。除了脱去外套再次见面的辰美，他的旁边还飘着一个脚不着地穿白色衬衣的匀称男人，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黑色修身长裤里，蓬松短发三七分，脸庞素净年轻，同样二十出头，称得上天然的盐系帅哥，只是毫无遮掩的脖子上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揭露了他的死因。
　　“初次见面，在下侦探白石凛太郎。”自我介绍的幽灵在看清门外宾客的面容后睁大了眼睛，随后露出感激的微笑：“不，我们又见面了，神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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