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岑滢跑上楼，站在门口大喘气，才觉得奇怪。
　　她从来没跟庞焱提过老家的地址，他是怎么找来的......
　　可下面那辆正被围观的黑色野跑，虽然车牌换了，车里隐约可见的内饰，她不会认错。

　　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庞焱来找她，她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化干戈为玉帛呗！

　　岑滢轻旋钥匙推门，沙发上正跟岑家耀寒暄的人被惊动，转过头来。
　　岑滢眼睛一闭。大意了！
　　快两年了，霍山影视没起诉，她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她猛捂住嘴，恨不得把自己捂晕过去。
　　神啊，赐予我重选一次的力量吧！

　　多年不谋面，岑滢短发变青丝，穿衣风格可以说是只图自己舒服，完全不管观者死活，她心怀侥幸，乍一眼，对方不一定认得出她。
　　她恍似眼盲，视若无物，默默屈身，倒退，关门，即将一气呵成——

　　“去哪儿啊？”问的人声音平和。

　　岑滢心里惊奇，脸上若无其事：“忽然想起有个快递忘拿了……”

　　“不会是想把自己当快递寄走吧？”话是调侃，但霍庆的口吻没有阴阳，没有怪气，简直纯净得感人。

　　岑滢啊哈哈哈。心里盘算态度这么好，不会待会儿要拿她父母做人质吧……

　　“你这位朋友是？”岑家耀毕恭毕敬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这是霍庆，霍总！”岑滢隆重介绍，虽然知道讨好并没有什么鸟用，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

　　她答的是岑家耀的话，眼睛却看向她那位估计从这位男明星进门就没眨过眼挪过脚、此刻正呆若木鸡的妈。心说能让罗雪屏的人生有一次梦想成真，今天也不算坏日子。

　　岑家耀也不知是哪里的“总”，只知道看着像大地方来的人，立马自信掏出他小地方应酬那套油腻的客套：“哦哟！原来是霍总，失敬失敬！”

　　以为霍庆会嫌弃，岑滢却见前老板十分入乡随俗也拱拱手，也热情回了一句：“失敬失敬。”
　　然后转头对屁股刚碰到板凳的岑滢说：“走吧。”

　　岑滢正琢磨这人真是霍庆？听见说走，只好收回坐的意图 ，心说走就走，然后拉过罗雪屏，“我妈是霍总的忠实粉丝，拍个照！就走！”

　　这话听起来多少像在讲条件，以为霍庆会发飙，却见他耐心余额很足地配合罗女士拍完合影，又对受宠若惊的岑家耀恭维了两句，周到得就像个合格的上门女婿。

　　岑滢一脸就义走到门口，逮了个空悄悄问小孙：“霍总怎么像换了个人？”
　　小孙笑笑不敢语。

　　岑滢看着这位沉稳得好似已然握住了世间一切的奇男子，不知怎么想起那句，宁我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
　　心想这份平和，若是因为伊蓝未负他而心安，多少有点小孩子般的任性自私。在两个人的关系里，终归还是利己逻辑。不免唏嘘。

　　家里没人追问岑滢要去哪里。她一回头，罗女士依然在灵魂出窍。
　　岑滢一拍老腿下了楼。关键时候没一个人靠得住，她要是被人抛尸野外，有没有哪位能记下车牌替她报个警啊？
　　*
　　这车岑滢熟悉，霍庆坐小孙后面，岑滢仗着肌肉记忆就要上副驾，被霍庆招到了后排。
　　两个人隔着个折叠小皮桌遥遥相望，岑滢十分不适应和老板平起平坐。

　　她以为会找个安静的茶室什么的，刚想推荐，就见车驶向高速，警觉：“去哪儿？”

　　“看守所。”霍庆言简意赅。

　　岑滢骇然。又不动声色收了表情，心说霍总能转行考上执法证？我还不信了，吓谁呢！

　　“霍总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岑滢好奇。

　　霍庆也不藏着掖着：“你入职的时候填过一张表，忘了？”

　　岑滢想一想，似乎有这个印象。填的时候记不起彷耳巷那个出租屋的门牌号，想也没什么用，随手填了老家的地址。这都多少年了，那破纸还能找着？

　　“人事偷懒，没清理，被扣奖金了。”霍庆直接给了她答案。

　　岑滢“啧啧”，偷懒倒帮了他的忙，还扣人家奖金，资本家冷酷无情啊！

　　“霍总找我——”
　　岑滢当然清楚，霍庆找她肯定不是要拉她兜风。

　　“你行啊！发个短信人间蒸发。”霍庆一副表扬口气，说的话噎死人：“两千万！少赔一分都不行！”

　　岑滢心说凭什么，指天发誓：“我没抄袭，我真没抄袭！我就是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怀念以前在公司做小编剧的时候，苦是苦，写好剧本就行——公司里其他人还好吗？”

　　霍庆一脸瘫，凉凉开口：“别给我整‘情绪套娃’，你看我像爱开盲盒的吗？”

　　岑滢默默收起“感情牌”组合拳。她人在车上，车在高速上，两条腿基本不可能带她远走高飞，好女不吃眼前亏。
　　“这件事虽然我一点错都没有，但确实给公司造成了损失，如果您觉得该我赔，我就赔……赔一部分……”

　　“不听我的，要是续约在霍山，谁敢动你。”霍庆冷不丁凉凉冒了一句。

　　岑滢没想到霍总还能说回人话，一时激动：“您相信我是被诬陷的？”

　　霍庆仰着下巴瞥她一眼：“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相信两个字，我什么时候相信过你？从电视剧的投资来算，你知道该赔的是什么天文数字吗？还跟我讲价！赔一部分……听你这口气，上月球挖矿去了？”

　　“还行吧，去年签了两个合同，上个月又签了一个。”岑滢也不知自己出于什么烂好胜心，要在某人人际关系范围内争这口气，说出实话。
　　说完立刻又后悔，示弱：“分期行不行？”

　　“什么合同？你不会是又去做枪手了？”霍庆难得一见地满脸诧异。

　　“除了做这个，我还能做什么。”岑滢顺着他的话回答，发现把老板骗得团团转原来是这种感觉。

　　“给谁做枪手？”
　　“不方便透露。”
　　“不方便？我还没空听呢！”霍庆确实没空听，因为车停下来了。

　　岑滢往外一瞧，原地变雕塑。
　　妈的，真是看守所……

　　“下车！带你去见个人。”霍庆赶人。

　　岑滢：“……”
　　我不下车……
　　我死也不下车！
　　“见谁？”

　　“不方便透露。”霍庆看着她。

　　岑滢：“……”
　　好嘛，回旋镖来得劈头炸脸。

　　“那我不能去。”
　　“不去你后悔。”
　　“你不是要关我吧？”
　　“你说对了。”
　　岑滢肝儿颤：“我没说不赔啊！”
　　“你以为你是谁，想住就能住。”霍庆嘲讽完，又用一种饶有兴致的口吻问：“是因为什么好姐妹反目，为了男人？”
　　*
　　看守所探视室。
　　岑滢看清那个穿着橘色马夹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瞬失语。

　　“就是她把你的剧本卖给金旗。”霍庆对那人抬了一下下巴。

　　岑滢却觉得他一定搞错了，别说她不相信对方会这么做，时间线也对不上。
　　她认真比对过夏方搞出的那个假证据，剧本确定是在大纲的时候就泄露了。
　　而对方应她之邀参与剧本修改，已经是投拍前她患病手术之后的事。

　　“因为我妈病了，需要钱。”好像确定岑滢一定会问“为什么”，房荟潆的眼睛定定看着来人，不问自答。

　　岑滢身体微颤了一下。
　　所以霍庆说的是真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房荟潆先笑起来，仿佛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可笑：“我妈生病……我妈比我都健康！我真希望她不如死了。好吧，岑滢，我就是嫉妒你，我比你先进公司，我是署名编剧，我是科班出身，我比你优秀多了，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又笨又蠢，我一直奇怪冷苹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答应你来，原来是霍总打招呼给你开绿灯，你要婊就婊，我告诉你霍总在健身会所游泳，你多么清高，你装什么？”

　　岑滢就像大晴天的遭了雷劈，完全懵怔。
　　旁边霍庆已经炸了：“房荟潆，你跟踪我！”
　　房荟潆低头：“我没有。”

　　岑滢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向樊梵透露霍庆在威澜健身会所游泳，结果樊梵天赋异禀找到了那家正确的威南健身会所。
　　并不是谁大舌头，而是因为房荟滢游泳的那家会所，就叫威澜。

　　“你其实并不知道霍总在哪个会所游泳，对不对？你游泳那家威澜挺远的吧？”岑滢依稀记得樊梵说要绕半个城，“因为远，所以如果我去了，就说明我心怀鬼胎，也是个虚伪的人，对不对？”

　　房荟潆咬了咬唇，没说话。

　　“我让岑滢进你们组，是因为冷苹老师想收个弟子，”霍庆接话：“她看重你，但我认为你们太像，你很难走出学院那些框框条条，突破市场。和市场结合，岑滢似乎更合适。但她坚持，我们就各自保留意见，拭目以待。”

　　房荟潆望着霍庆，眼里的光就像被抽了供氧，一点一点萎缩。

　　“我告诉你，用岑滢的剧本，只有一个原因——能赚钱。你的本子不是不好，是性价比不高，我们谈了几个合作公司，最后都反悔。不是公司不想拍，是找够投资不容易。”

　　岑滢不知道霍庆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么耐心地跟人解释事情，她眼见是头一遭。

　　岑滢的心脏还在“房荟滢背刺她”中震惊，大脑却已经冷静下来，探视的时间有限，她有许多话想说。
　　“我刚来的时候，对编剧什么都不懂，你帮我找样本，给我很多鼓励，教我行业里的规则。我被骗了钱被抢了手机，你借钱给我，帮我度过难关。你知道吗，我抑郁过，真的很想死，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放弃了......你帮过我的，我一件件都记得。”

　　房荟滢打断她，冷冷道：“那是因为你太弱了，太蠢了，帮你能让我感到自己很强大。我没跟你说过，让你别信我吗？”

　　岑滢忍着痛，回答她：“我是怀疑过，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不算朋友，每次我们聊天，你从来不谈自己，我有不安全感，可你帮过我，我愿意以善意去想你。”

　　房荟潆翻起眼睛，面露嘲笑：“别自作多情了，我们算什么朋友，你的朋友多如牛毛，又何尝友情专一？大多数人哪有你这样的运气遇到能治愈自己的人，不过是自己的求生欲生出另一个分身来拯救罢了，如果生不出来呢？哈哈！你说我不谈自己，你不知道很多事情，自己豪情悲壮，别人看来只是笑话一场吗！说出来做什么！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没有资格评判我的对错。”
　　她说完就转身朝来的方向迟缓地走去，似乎不愿意再面对他们。

　　岑滢和霍庆站在栏杆外望着，想叫住她再说点什么，就见已经走到那边门口的人，突然蜷下身嚎啕大哭。

　　岑滢感觉眼睛被什么密密地刺得很疼，瞬间就模糊了。她听见霍庆叫她走，便也跟着，走出了探视室。
　　*
　　上了车，岑滢才感觉到有些虚脱。
　　车窗外，黄昏的余晖之上，那些云显得格外浓重。
　　小孙站在不远处，望向入口方向。

　　“对不起，老师没跟我提过……”岑滢看向霍庆。
　　霍庆扶门站在另一道车门边，拢手点了一支烟：“我需要你感谢我？”

　　“我记得当时找你——”
　　“你让帮我就帮啊……”
　　“那你为什么帮我？”岑滢很清楚他刚刚说的“合适”，适用的人很多，特别她那时候在公司还只是个署不上名的小编剧。

　　“那段时间看你编的笑话，觉得有点意思，没想到你这么差劲，听说都被冷苹老师劝退了，我在霍山那么多年，真是闻所未闻。”

　　岑滢不理会嘲讽，一本正经问：“那时候，我离合同到期只剩两年多了，你划算吗？”

　　“你找得到像我这样不拖欠劳务费的老板吗？”霍庆吐了一个烟圈。

　　岑滢严肃半晌：“找不到。”

　　“房荟潆的事儿，你怎么看？”霍庆问。

　　岑滢眼神放空：“整件事，她应该只是个马前卒，可能只是金旗的一个备选方案。”
　　“算了吧。”

　　“你说对了，可你说了不算。她不是因为你的事儿被关在这儿的。”

　　岑滢：“？”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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