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2：侧写师

　　城郊清华路693号。
　　那里曾是一所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后来经过几十年的光阴沉淀，最终废弃。看似古老的围墙上爬满青藤，开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沈淮给佩石的定位在693号的最深处，周围没有路灯。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里面点着一盏九十年代才会用的大灯泡，灯光是暖黄色的，地面是水泥的，架着几张很有年代感的老木桌。
　　佩石穿着短袖衬衫，外面套着件薄外套，进来的时候顺手熄了手里的电筒，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这里，迟迟没有进入。
　　“害怕？”沈淮坐在桌后的木椅上，看不见，却知道他来了，“原来警察也会怕鬼啊？”
　　佩石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抽出沈淮对面的椅子，试探着坐了下去：“沈老师您别开玩笑了，我刚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我找错了，这里是……”
　　“粤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旧址，二十年前，这个屋子是他们的停尸房，不过投入使用没多久，医院就搬迁了，这里也就沦为了流浪猫狗的常驻地，”沈淮语气从容，“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粤东。”
　　话音刚落，一只很老的流浪猫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
　　佩石被吓了一跳：“啊！”
　　那只老猫落在桌上，嗷呜地叫了一声，然后挪动苍老的步伐，试探着在桌上走了几步，紧接着像是闻到了熟人的味道，嗖地蹿到沈淮那边，站在他大腿上，双手牢牢扒住他的衣领。
　　沈淮低下头摸了摸怀里的东西，继续道：“我比你们更熟悉这座城市。”
　　“沈、沈老师……”佩石紧张得不敢说话了。
　　“算了，说正事吧，”沈淮笑了笑，“你不是很想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佩石眼前一亮。
　　沈淮抱起怀里的猫，那只老猫很是不舒服地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然后被沈淮丢垃圾似地往旁边一扔。
　　猫摔在地上，愤怒地嗷呜了一声，夹着尾巴跑远了。
　　沈淮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丝蛊惑：“那你坐过来点。”
　　佩石照做了。
　　.
　　晚上九点半，佩石软着腿离开了这里，他感觉呼吸都是沉重的，差点分不清方向，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没有路灯，他打着手电，在踏出693号的那一刻忽然松懈下来，喘了口气，紧接着也像那只被沈淮丢开的老猫一样，逃也似地跑走——如果他有尾巴的话，这时候可能已经夹紧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才看见公交车站牌，然后扶着站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分钟后来了一辆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他慌忙蹿了上去，余光还能看见693号那阴森森的大门。
　　——“这案子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你也知道你师父差点就没命回来了。”
　　——“如果二十年前医院搬迁走的是正常流程，也不至于搬得那么着急。这间停尸房里曾经放着一具用于教学的女性尸体，但后来却不明原因丢失，医院相关责任人被调查的时候也已经自我了断了。”
　　——“你知道那具尸体最终去了哪儿吗？”
　　.
　　沈淮嘴角温柔的笑意在佩石脑海中一闪而过。
　　其实跟沈淮见面这一趟聊得不多，沈淮如约定的那样将调查进度告诉了他，也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全说给了他听，只是在他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又补了几句。
　　几句看似跟案子无关的话，却让佩石醍醐灌顶，差一点被吓得当场尿裤子。
　　而最后，沈淮哈哈一笑：“怎么样，刺激吗。”
　　“啊？”
　　“恐怖怪谈，”沈淮十指交扣放在桌上，淡然道，“这个只是入门级，还有更有趣的传说，比如丧尸入侵、免疫病毒爆发之类的。”
　　佩石一脸菜色，感觉自己被耍了：“所、所以，这间屋子——”
　　沈淮：“哦，这里确实是医院的停尸间。”
　　佩石：“……”
　　.
　　他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把自己的背包抱在怀里，在某种奇怪情绪的驱使下手忙脚乱拉开拉链，掏出自己办案用的那个笔记本，哆嗦着手一页页翻过去，最终停留在写着记录着薛凌凌案子的那一页。
　　他握着笔，用牙齿咬掉笔盖，在唐大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他想着沈淮说的那句话。
　　昏暗的停尸间里，沈淮直起身，刚才那只老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嘴里叼着一块其他动物的腐肉，围着沈淮的腿转圈，然后把肉放在地上，尾巴翘得很高，亲昵地蹭着沈淮裤腿，发出喵呜的撒娇声。
　　沈淮淡然开口：“这个唐大鹏已经被你师父放回去了，他是想坐等唐大鹏自己露出马脚，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佩石点点头：“我知道了——沈老师，要不要我跟师父说一声？”
　　“不用，”沈淮说，“你觉得以你师父的性子，他肯同意你自己一个人查吗？”
　　“也是啊。”
　　.
　　公交车渐行渐远，过了很久才终于看见市区繁华的街景。
　　他终于长吁一口气，从车上下来，一头钻进了那样的热闹非凡里。
　　而在荒芜的城郊，沈淮握着盲杖从古老的停尸间里出来，老猫跟了他一段路，然后又蹿走了。
　　沈淮凭借着自己儿时的记忆拄着盲杖在废弃的附属医院里行走，兜兜转转终于绕了出去，在走出693号的那一刻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最后像是在心里犹豫一会儿，似乎是不忍心，还是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无障碍模式下的手机，手指触摸屏幕的时候，扬声器里的女音甜美地读取联系人信息。
　　“A，初爻，139……”
　　他轻轻触摸屏幕，拨通了初爻的电话。
　　那边几乎是在第一遍铃响的时候就立马接起了电话：“沈老师？”
　　“初队长，有空来接一下我吧，”沈淮温和地说，“我打不到车。”
　　初爻那里有些嘈杂，而后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不一会儿环境就变得安静了不少：“你在哪儿？”
　　沈淮温暖地笑了一下。
　　.
　　也许过去了二十分钟。
　　当耳边传来车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沈淮的盲杖往前探了探，而后朝前走了几步，初爻手里拿着大G的车钥匙，引着他往副驾驶走，而后替他收起盲杖，弯下腰帮他系好了安全带。
　　“大晚上的你跑这么远干什么，”初爻从另一侧上车，没好气道，“要抛尸啊，也不挑个好地方，这里的监控可是直连交警队的。”
　　沈淮轻声说：“来给人扫墓。”
　　初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妈的骨灰埋在693号附近的公墓里，”沈淮语气淡淡的，“今天是她生日。”
　　初爻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尴尬地嗯一声，打着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重，直到初爻把车平稳地开上一条无人的马路。
　　他道：“你不是从小在首都长大么。”
　　沈淮靠在副驾上，左手在车内轻轻探寻，将座椅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嗯，警方结案之后，家里来了几个客人，说是我妈硕士期间的同门师兄妹，他们商量之后打算把我妈葬在当年大家实习过的医院附近。”
　　“从首都到粤东这么远，”初爻开口，“阿姨跟同学关系不错啊。”
　　沈淮沉默一阵，道：“不过，你真的知道693号吗？”
　　“我知道，粤东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旧址，”初爻说，“怎么了？”
　　“我妈在这儿实习过，”沈淮抿抿唇，“我来过这里，可惜是在我妈走之后。五岁那年，她的同门师兄妹要把她火化后的骨灰带回来安葬，顺便把我也带上了，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让我认一认墓碑。”
　　初爻静静地听着。
　　沈淮叹了口气：“结果他们是带我来医院做检查的。”
　　“检查？”初爻道，“检查什么？”
　　“脑子，”沈淮轻声说，“他们觉得我太不正常了。因为我亲眼看见凶手对我父母行凶，自那之后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可能他们认为……我得了自闭症？但我只是不想和人说话而已，简称没礼貌。”
　　路上很安静，只有他们一辆车还在通行。
　　也许是这个话题有些过于沉重，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
　　片刻后，初爻淡然地打破沉默：“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在找你。”
　　沈淮：“哦。”
　　“下次提前跟我说一声吧，”初爻道，“你眼睛看不见，别再出事了。”
　　他语气平静。
　　沈淮微微点头：“好。”
　　而后初爻顿了顿，轻声说：“沈老师，你知不知道其实我负罪感挺重的。”
　　“为什么？”
　　“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很讨厌你，到处给你使绊子，”初爻笑笑，“结果后来听秦支说起你小时候的事，那会儿我觉得自己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沈淮：“巧了，那段时间我也觉得你确实不是个东西。”
　　初爻道：“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弥补自己心里那点愧疚，就当是我给你使绊子的补偿。我不是同性恋，这一点你也很清楚，但你缠着我想跟我发展一点其他关系的时候，我咬咬牙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你倒也不用这样……”
　　“是不用，可我总是在想，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没有家人照顾，也没有人倾诉，这么多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想过你为什么会养成如今这样讨人厌的性格，但后来想通了，从那种环境里走出来的人，不学坏已经是上天垂怜，别说是考上研究生，有一份正经工作，”初爻淡然道，“你只是想要一个爱你的人而已，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任何人。”
　　沈淮轻笑一声：“你怎么就不觉得，也许我是带着目的来骗你感情的？”
　　“我现在反悔还有用吗，”初爻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你利用完我以后，能安分下来，同样的利用我只能经受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我对你可能真的就不会再有任何感情了，人是会变的，沈老师。”
　　“你是在警告我？”沈淮说。
　　初爻神情冷淡：“算是吧。可是能怎么办，我活了三十六年，从来没有欠别人什么东西……”
　　沈淮忽然笑笑：“不，你欠我一双眼睛。”
　　初爻：“呵。”
　　.
　　车子一直平稳地开着，过减速带的时候也仅仅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初爻开车的技术确实很好，当外面的风轻轻吹进来的时候，沈淮觉得如果没有案子，他们之间会不会比现在更轻松一些，而不是带着什么所谓的“我欠你”“你欠我”之类的复杂情感进行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对话。
　　但他们之间的羁绊，本身就是案件与案件的交织，摆不脱，甩不掉。
　　沈淮在心底挣扎一会儿。
　　他并不愿意看到初爻再次因为什么人的死亡而陷入深重的负罪感里，也不愿意初爻真的做那个永远被蒙在鼓里的棋子，他太了解初爻了，人被折磨得太久，是会死的。
　　沈淮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泛起一点酸痛。
　　心软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初爻……”沈淮轻轻开口，有些想把今天的事情和盘托出，“其实我——”
　　车辆渐渐驶入市区，眼前是繁华的景象，路上不再只有他们一辆车，后面的车按喇叭的声音有些刺耳。
　　初爻在红绿灯路口前缓缓停车：“什么？”
　　“没什么，”呼之欲出的一句话在嘴里转了个弯，沈淮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只是一笑，温和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很爱我。”
　　初爻抿抿唇，有力的手指搭着方向盘，而后在指示灯变绿的那一刻发动车辆。
　　他微微叹息，最后实在没了耐心去听沈淮的油嘴滑舌，也不想去哄了，只淡然道：“晚上吃了东西没，回去给你煮碗面吧。”
　　沈淮知道初爻对自己有点抵触。
　　也知道初爻心里有自己。
　　.
　　坐在同一辆车里的两个人各怀心思，初爻看一眼车载化妆镜里沈淮闭着眼假寐的样子。
　　沈淮肆无忌惮地对自己耍手段，自己只能被他套着脖子一点点拉进无底漩涡里，等待下一个变故的来临。
　　他们之间的互相利用也许还是沈老师技高一筹。
　　“到家了，”初爻把车停在高档小区的车库里，然后轻轻叫醒装睡的沈淮，“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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