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可摘星

　　就在下葬的那日的深夜，江淮厘在书房里席地而坐，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敞开，衬衫的下摆不修边幅地露在外面，修身妥帖的西装裤被弄出了一片褶皱。
　　半长的额发自然垂落，遮住了有些泛红的精致眉眼，脚边是一瓶酒，旁边是散落的信。
　　第一封是写给他的。
　　【淮厘，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可能已经去找你妈妈了，不要难过，也不要伤心，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你还记得小时候，为什么爸爸要给你取名一礼吗？那是因为对于我跟你妈妈来说，你的到来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
　　你远在国外的三年，我偷偷去看过你，却看到了你去求合作被人赶了出来。在那个时候的我气愤至极。可我更恨我自己，你说你的梦想是成为像我一样的人，可是爸爸分明看见，当你看到飞行员时那一秒，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芒。
　　我知道，你是怕爸爸做傻事，想让自己变得很强大去撑起整个江家。淮厘，爸爸爱你，但有些时候却不知如何去表达。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教育你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想让你过上自己热爱的生活，想尽我最大努力去让你活的开心。可没想过，到最后困住你脚步的依然是我。
　　我对此真的深感歉疚，你接下公司的那一天。跟所有的董事会成员说，你是不会让他们失望。我在为你骄傲的同时，也很想告诉你，即使你没有接下公司，爸爸依然还是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这些是无可避免的，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甚至为了弥补些什么，而葬送了你自己的生活。
　　公司它只是一个企业，跟你的开心快乐相比，它无足轻重。我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你能自由自在地去活。淮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爸爸很爱你。也因为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但是爸爸也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往后的日子要靠你一个人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握着那封信，哭到失声。
　　他说“爸爸，我也很爱你……”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小时候。
　　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的肩很宽阔，将他驮地很稳。
　　他崇拜的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啊？”
　　“因为要保护你跟妈妈啊。”
　　“那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啊？”
　　“等你长大了就会跟爸爸一样厉害了……”
　　其实，他想说“爸爸，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跟妈妈了，我也会好好活下去，守好整个江家！”
　　当年的那个小糯米团子，终究可以独挡一面。成为了一个很优秀的大人，也用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双肩膀保住了整个家族的兴盛和绵延。
　　但有的时候，他会很想很想他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会一个人看着那张照片偷偷在夜里哭。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他“如果非要用一段文字或是一句话去描绘他父亲和母亲的一生，该是如何形容。”
　　彼时的江淮厘，牵着一位孩子，眉眼带笑目光温柔地看着那张悬挂于江江正厅泛黄的旧照片。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年，宋听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江肆则是在不远万里，跋涉到西藏。三千阶梯，他一步一叩首，来到瑞安寺，在神圣的庙宇里亲手挂上了那面经
　　幡。
　　字字皆是万望佛祖怜悯众生，保佑吾妻健康平安。
　　如同很多年前，江肆说他不信佛，但却年年供奉清平寺香火，留下一沓又一沓厚厚的佛经。又历经千山万水，三跪九叩拼了命也要挂上那幅经幡。
　　佛经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是的，我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惧生死，但唯有你，我希望上天眷顾。
　　目光一偏，他的视线落到窗外新种植的一棵栀子树和一棵松树。如同很多年前，松树高大挺拔，为栀子花树遮风挡雨，而今皆已亭亭如盖矣。
　　江淮厘引用了一句中国古话。
　　他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又或者也可谓，情深一生。
　　…… …… …… ……
　　情深一生，短短四字概括了江肆和宋听最平凡简单不过的爱情。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下雨天江肆偶然注意到了一个抱着猫的女孩，一个眼神，有一个人住进了他心里。
　　是一首《富士山下》，俘获了一个人全部的心。
　　是你带我去看了大海，我说“漫漫人生得遇你。”
　　是所有人要求我成为一个非常完美的宋听时，你却只是笑着温柔说“我喜欢你，仅仅因为你是你自己。”
　　是八年无常分离，是一次次徘徊在生死底线。
　　是我依然记得去爱你。
　　故事的结束，是绿色林荫大道上映出两个并肩的身影，他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眼眶泛湿说“听听，谢谢你”
　　谢什么呢？谢谢你来爱我，谢谢你愿意爱上泥泞、破碎、不堪，一身阴暗的这样一个我。
　　是十二年痴缠终得圆满，我为你戴上结婚戒指，答应许给你一个家。
　　是婚礼的那一天晚上，满城烟火，绚烂夺目，我娶到了此生最爱。
　　是十月辛苦孕育，为我带来了这世上另一个礼物。
　　是吾妻所年亲手种植的松树和栀子树突然全部凋零。
　　是阴曹地府太冷，我得去找你。
　　是江肆这一生只为宋听而活。
　　相识十二年，十年等待。换来十七年得以相守，但终究未能履行白头相携之诺。
　　圆满吗？想来算得上。
　　一段的师生恋，涉及了最深刻的伦理道德，夹杂了太多人的反对和谩骂。走了很长的路，吃了太多的苦，从人人喊打辱骂遍地到人人称颂艳羡，再到最后人人为此扼腕叹息。
　　值得吗？
　　值得。
　　最终还在同月同日，共赴黄泉，生同一寝，死同一棺，是这一辈子最好的结局。
　　可到头来，世人称赞嬉笑，笑我生来金钱名利加身，一生所求全部皆得，问我还有何处遗憾。
　　我看着坟墓旁长出的彼岸花，娇艳，美丽，但又很残忍，朝暮交替，但花叶永不相见。
　　奈何桥边，一老者行船渡人，面容慈悲，笑着对我说“去吧。”
　　因果轮回不可逆转，我没有想要逆天改命，不遵天道，不入轮回。
　　我只是想祈求，求什么呢？
　　求下一世可否长些？
　　可否再圆满一些？
　　可否让我爱你再多一些？
　　我对孟婆说，“这就是我的遗憾……”
　　是的，如果真的有来生，那么陆时予可不可以继续爱你？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看着端在手中的那碗汤，孟婆眼含期待地看着我。
　　她说“喝下去吧！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苦了……”
　　我摇摇头，终是没有喝。
　　我想，江肆的一生，九分苦，一分甜。
　　再多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只是害怕会忘记你。
　　我不能，我还要记得去找你。
　　所以，我不能喝。
　　太长了，长到这通往地府的路一眼望去，萧瑟阴冷，没有尽头。
　　太短了，短到这一生，江肆都没能给你他全部的爱。
　　那就再贪心许下一个愿吧。
　　愿生生世世，岁岁与汝，永不言别离。
　　最后一眼，耳畔响起熟悉的词调，他极目望去。天高海阔，云鸟飞翔，清风掠过，花朵芬香。
　　他想:这人间真是让人眷恋，颇有王国维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
　　但到今日，朱颜辞镜花辞树，却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唯一首富士山下，亘古不变，绵延不绝。
　　歌声飘到阴曹地府，栀子花花瓣铺满了前尘来世路。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何不把悲哀感觉，假设是来自你虚构，试管里找不到它污染眼眸，前尘硬化像石头，随缘地抛下便逃走，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楼，送赠你解咒……”
　　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
　　大梦三千，浮生几何，十年一顾终是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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