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黑暗展厅毗邻小咖啡馆，玻璃矮墙围出半开放式的小天地，中心是纯白的巨型天使雕像，四周环绕十张大理石小桌，白底黑纹色泽典雅，每张桌上都放着几支香槟玫瑰。
　　郑禾恩和俞温先后在角落落座，心中几乎同时舒一口气。
　　郑禾恩看看自己泛着刺痛的手肘，擦破一点皮，问题不大，臀侧和膝盖的酸麻还在持续，估计要淤青。他抬头问俞温，“你有没有受伤？”
　　俞温好不容易将左腿安放在椅子上，找到一个不会压迫旧伤的位置，闻言一惊，立刻道，“没有。”
　　郑禾恩蹙眉，不明白为何进一个展厅会让俞温变得如此奇怪。不过，他更不希望自己正常尺度的关心显得殷勤，便只将目光缓缓下移到俞温的小臂上，
　　俞温顺势低头，小臂外侧一片红肿擦伤，表皮翻卷成鱼鳞状，模样甚是可怖。这点小伤比起腿部的剧痛简直不值一提，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下赶紧把手臂往回收，强笑道，“没事的，不疼。”
　　俞温敞在亮光下的这点不自然瞒不过郑禾恩，但他仅仅抿了抿唇，客套道，“消毒一下伤口吧。”
　　这是一句有用的废话，若待客周全，郑禾恩定要亲自带俞温去医务室上药包扎。可他不愿意，也许是身体疲惫下身受伤不想挪动，也许是心底一点微小的邪恶的报复心思作祟，也许是根本不打算再和俞温并行，不想对他嘘寒问暖。
　　于是话题就此终结，两人一齐低头沉默。咖啡厅外有偶尔往来的观光客，看他们仿佛看精致音乐盒里两个坏掉的玩偶。
　　俞温终于从全身疼痛中缓过劲来，支吾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当时有点...”害怕？这是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郑禾恩难得见他这副低声下气语无伦次的样子，估计刚刚确实没什么坏心。黑暗的环境太容易让人不安，是自己放开他的手。
　　然而郑禾恩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安全感是现在他最不可能给俞温的东西，无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俞温早已不是小孩，不能总伸手讨要，何时何地都要学会自己寻找。
　　于是郑禾恩没刨根问底，起身道，“我去买咖啡。”他悄悄按了按胸口，肯定自己一连串的淡定表现和理智思考，终于从前几天惊弓之鸟的状态中解放。这么一想，还得感谢刚刚那一跤，把他的无措跌出体外，把他总爱乱颤的心跳跌稳。
　　不一会儿，郑禾恩端回两杯冰美式。水珠挂满塑料杯壁，放在桌上的刹那，其中冰块随液体晃动，撞出沉闷的撞击声，将略有分层的两种物质二度搅拌融合。
　　俞温把杯子捏在手里，掌心传来沁骨的凉意。郑禾恩第一次在机场见他，他手里的就是冰美式，那杯咖啡泼脏郑禾恩的风衣，也搅乱两人平行的生活轨迹，从此郑禾恩白纸一般干净的日常染上墨点，难以洗除。
　　俞温有些受不了咖啡的苦香，又把杯子放回桌上。
　　“不合胃口吗？”郑禾恩自认为这句开场恰到好处，不至于聊的太深入。“抱歉，我应该先问问你。要不我重新买一杯吧，总不能怠慢未来的合作伙伴。”其实他已经怠慢的够放肆了。他的言行太惺惺作态，又想暂时离场寻求整修时间，于是作势要拿俞温的咖啡，杯子却被俞温一把攥紧。
　　“不用。”俞温声线沉闷，仰头灌下一大口。
　　苦，太苦，合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酸味，像在嘴里含过一泡。怎么他出差从来没有发现t国的咖啡这么难喝呢？
　　郑禾恩把僵直的身体坐回，只好另外找话题，“这段时间很忙吗？”
　　“比以前忙，但可以接受。”俞温顿了顿，忽然打开话匣子，“以前我没事在家打游戏，满世界玩，今天开游艇海上冲浪，明天去岛上度假，要么跟朋友去泡吧，吵吵杂杂一天过了。现在有很多事要做，几乎每天都在公司或者出差，睁眼闭眼都是文件数字，张口闭口都是项目合作。”他自嘲的扯着嘴角，真不敢相信自己对郑禾恩说的第一个长句子在自省，他还是俞温么？
　　这些郑禾恩能猜到七七八八，俞温的改变太明显，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换做半年前，自己绝对想不到俞温有朝一日能这么快学会独揽大局。
　　郑禾恩面上不知道作何反应。他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可能并不太了解从前的俞温，他从未深入俞温的交际圈，对他的认识片面而表面。俞温确实一度不务正业，可当时的自己怎么没能挖掘他的潜能呢？
　　挖掘以后又怎样？这般结果会改变吗？这不是他的义务，他有必要自责吗？
　　郑禾恩思绪万千，不得不绞尽脑汁，憋出一句，“拿到我们这个项目不容易吧？”话一出口，他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赤裸裸的厚脸皮自抬身价啊。
　　“嗯。”俞温似没觉出异常，平静叙述道，“胡总，俞氏主管市场业务的副总，也是现在一直带我的上司，他说t国分公司的筹备需要太多精力，调派过来的人员配备不够齐全，不如先把基金会的项目放一放，以后再加入，或者找别的项目。我不同意，非要做的。我当时告诉他，如果不给我做基金会的项目，我就不管t国分部，撂挑子走人了。”最后一句当然是任性的玩笑话，可对面的人毫无表情。
　　俞温只能若无其事的抿一口咖啡，继续道，“他拿我没办法，给我组了个临时项目组。不过你放心，这几位都算是公司元老级别的人物，业务百分百没有问题，绝对把质量最好的试剂盒做出来。唔...这段时间大家很辛苦，没睡几个好觉，外卖吃到浮肿，一边捶腰骂我瞎折腾，一边猛灌咖啡，挑灯夜战...”
　　“两个星期左右吧，一晃而过，熬夜也可以成为习惯。”俞温把玩手里的杯子，突然用力一捏，似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冰块咯咯作响。他直勾勾盯住郑禾恩，桃花眼中波光一转，嘴角噙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长的笑容，“现在觉得，非常值得。”
　　郑禾恩头皮一麻，没有傻到问“为什么”，甚至对之后有可能进行的对话避之不及。
　　幸而俞温没有继续“卖弄”，将话引回郑禾恩身上，“你呢？过的还好吗？”
　　“好。”郑禾恩低头答，心尖儿又有开始发颤的趋势。
　　“只有一个字吗？”俞温不甘心，语气却有些玩味，“不是说好要给彼此一些时间吗？博士不会连几句话都不舍得施舍给我吧？”
　　郑禾恩于是集中精神回忆，但发现可以宣诸于口的少之又少，“到t国联系上乔伊博士，他给我安排职位，之后一直在工作。我没什么兴趣爱好，生活实在乏善可陈...”
　　“那为什么离开？”俞温猝不及防出声打断。
　　郑禾恩似被戳中软肋的刺猬，全身的尖刺在这一问之下□□的竖起来，“什...什么？”
　　俞温适才的恬淡消失无踪，眼神受伤，怨恨和控诉，思念和懊悔，竟都如此清晰明了。尽管他不希望自己的质问听起来像个怨妇，话却不受控制的阴阳怪气。
　　“不告而别，一声不吭来t国，为什么？t国有什么吸引你的呢？能不能给我讲讲？也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更好的发展分部啊。”俞温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他只想求一个原因，可谈话走势已被他的脱口而出推向悬崖边沿，若再不竖起堤坝，只怕连最后的体面也要粉身碎骨。
　　郑禾恩的喉结上下滚动，尝试发出声音，却只听到沙哑微弱的嘶鸣。
　　t国没什么好的，就是没有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